第37章 岂因胡汉分雅郑,只辨时移定丑真(2/2)

这番话,让席间一些有见识的人神色微动。

而荀蕤也接了一番话。

“公以貌取人,只怕是要错过一位俊才,就在前不久,於洛水之畔,我这位刘奚兄弟,在酒尚温之时,便以落成诗一篇,当时在场之人,无不为之动容。”

“洛水赋诗?”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惊嘆,对名士而言,即兴赋诗是衡量才华的最高標准,短时作成更是天才的標誌。

“说得好。”

一声断喝打破寂静。主位上的裴遐猛地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激赏。

他高高举起酒杯,遥遥对著刘奚,朗声道:

“雅量在神,英姿在腹。以貌取人,乃俗士所为,我辈岂能如此,这位小郎君请满饮此杯,就请小郎君,来为我等续上这体用之辩。”

刘奚迎著所有人的目光缓缓起身。

他先是对四方行了一礼,以示尊重。

这位看似武夫的年轻人,在万眾瞩目之下,没有丝毫侷促。

“裴公与诸君,”他的声音清朗自信,在寂静的大厅中迴响,“容我先问一句,今日我等所非议之新声,当真新乎?我等所尊崇之古乐,又当真古吗?”

他没有等待回答,仿佛一位史官,开始陈述他烂熟於心的史实。

“《汉书》载,昔日张騫出使西域,带回胡乐,孝武皇帝命协律都尉李延年,因胡曲更造新声二十八解,以为宫中武乐,诸君请思,这被今人斥为胡风的乐声,早在孝武之时,便已是乘舆以为武乐的天子之乐,那首人人皆知的《折杨柳》,便出自这二十八解。敢问,以孝武皇帝之英明,李延年之才情,他们所定的宫廷武乐,难道也是有违礼乐之本的靡靡之音吗?”

这番话,如巨石投湖,激起千层巨浪。

在座名士无不色变。他们只知曲有胡风,却万没想到刘奚能將它的源头追溯到汉武帝的宫廷旧事。

用汉武帝为胡乐背书,这等魄力与学识,瞬间镇住了全场。

刘奚没有停下,继续將矛头指向更近的、无人敢於质疑的本朝根基。

“再说我朝。武帝受禪之初,百废待兴,命傅玄公改汉鼓吹鐃歌,又令荀勖、张华等当世大才,各造郊庙诸乐。非但作新词,荀勖更是因旧律乖错,而依古尺作新律吕,之后更有正德、大悦二舞出,改昭武舞为宣武舞。诸君请看,自我大晋开国以来,从乐词、到律吕、再到舞名,何处不是在代故以新?”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扫视著反对席位,声音变得锐利如刀。

“若说变革乐礼便是乱经蔑圣,那傅玄、荀勖、张华等元勛,岂非都成了乱臣贼子?若说聆听胡乐便是有违礼法,那汉武帝,岂非成了我朝礼崩乐坏的始作俑者?”

字字诛心。

整个大厅死一般的寂静。那些方才还高谈礼乐之本的保守者,此刻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刘奚引用的,全是无可辩驳的史实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刘奚向前一步,將整个论述推向高潮,作出总结。

“故,奚以为,今日之辩,其根本不在於古与新,而在於真与偽!乐之本性,在於感人。昔日魏武皇帝北征乌丸,见军士思乡,便命军乐减为半鸣,其声更悲,以应军心。此便是真性情,真风度。若音乐不能再感动人心,便已是虚音。我等若强坐於庙堂之上,听那不能引人悲、亦不能催人喜的钟磬之音,並强称自己心有所感,那不是在守礼,那是在行最大的虚偽。此种自欺欺人之举,正是当今士林最大的丑態。”

言罢,他对著主位上的裴遐再度一揖,从容落座。

全场鸦雀无声。

而那些年轻的宾客,则用一种近乎狂热的眼神看著刘奚,仿佛在看一位横空出世的英雄。

荀蕤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欣慰。

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主位之上,裴遐先是愣住,隨即猛地一拍大腿,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狂喜。

“痛快。痛快至极。”他高举酒杯,对著刘奚大声喊道。

“小郎君之言,振聋发聵。来,诸君,共饮此杯,敬小郎君,敬这番真性情。”

裴遐的激赏之言,將宴会的气氛推向了顶峰。

年轻士子们为刘奚的真偽之辨而心潮澎湃,那些保守者则一时语塞。

然而就在这热烈的气氛中,一个平静却极具分量的声音响了起来,压过了满堂的喧囂。

“阁下引经据典,辞采斐然。”

眾人循声望去,只见席间一人缓缓站起。

此人衣冠严整,面相古板。

“是太常寺的孔目。”有人低声道。

这个名字一出,厅內瞬间安静下来。

孔目身为孔子之后,绝对会出来抵制这些言论。

尚书台问对,他也是攻击刘奚的主力之一。

新仇旧怨,公义私情,在这一刻匯聚。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知道今晚真正的发难,现在才开始。

孔目没有看主位上的裴遐,他的目光径直落在刘奚身上,平静而锐利。

“在下以为,此番高论,无非为刘奚一人之好恶张目。”

一句话,便將刘奚的立论从公义之辩,拉入了私人之私的格局。

孔目的声音依旧平稳:“闻君之椅,本胡人之器;今日又为胡声张本。看来刘君於胡风,確有偏爱。”

他向前半步,语调不变,压迫感却陡然而生。

“君言真性情,却独忘礼法二字。无礼之情,则为放纵;无序之乐,则为淫声。《礼记》有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情可发於心,却不可逾矩。

这番话,直接搬出了儒家经典礼记来背书。

孔目的目光变得冷峻,一字一顿地说道:

“因一己之私好,而弃先王之礼乐,更饰之以宏论,此方为真丑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