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產(1/2)

这天清早,裹珍做好了早饭,去猪圈餵猪,猪圈里猪粪掺著尿水,特別滑,她不小心被猪一拱,一下子滑倒了,稍微隆起的小腹撞在了猪食槽的角上,她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也不好意思和李老蔫说,就算说了,李老蔫也不会有超过三个字的话,婆婆那天看出她身材变化,问了之后,家里人才知道。

她趴在猪粪里疼的直冒汗,喊了一声李老蔫,过了好久才过来,老蔫看到自己媳妇趴在猪圈里,说了一句有史以来最长的话,“餵个猪都餵不明白。”裹珍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老蔫扶著她回到屋里,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稍微有点力气。李老蔫出去干活了,她自己把弄脏的衣服脱下来,忍著小腹的疼痛,把衣服洗乾净。然后就瘫在了床上,捂著肚子。

她婆婆过来看了一次,嘴里还不停地嘟囔著:干啥啥不行,身子还这么娇气。裹珍听到耳朵里,心里不是个滋味。

她一天都没吃饭,晚上李老蔫回来后看到她还在炕上蜷缩著,也没说一句话,吃过婆婆做的饭后,嘆了一口气,然后上炕自顾自的睡觉了。

郑裹珍是在后半夜被腹中那阵撕裂般的绞痛生生拽醒的。

这痛楚来得突然又凶猛,像一只冰冷的手在五臟六腑里狠狠搅动、攥紧。她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把衝到喉咙口的呻吟硬生生堵了回去。

土炕另一头,李老蔫睡得正沉,鼾声粗重均匀,带著白日里被太阳晒透的泥土味儿。窗纸是黑的,外面一点声息也无,整个世界都沉在死寂的睡梦里。她不敢动,连呼吸都压得又细又轻,生怕一点微小的动静就惊醒了丈夫。

那熟悉的、黏腻温热的感觉,正一点点漫开。她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像被风吹灭的最后一粒火星,“噗”地一下,彻底暗了。

她慢慢挪动身体,一点一点往炕尾缩,动作僵硬得像一截被冻硬的木头。冰冷的土炕沿硌著腰背,寒意刺骨。她摸索著,从炕席底下抽出一块旧得发硬的粗布——那是预备著擦锅台用的。

她把它紧紧捂在身下,粗硬的纤维磨著皮肤,像钝刀子来回刮。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牵扯出新一轮撕裂般的痛,冷汗沿著额角和鬢髮滑下来,冰凉地淌进颈窝里。她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

血无声地渗出来,濡湿了粗布,然后又被新的、更汹涌的热流覆盖。她蜷缩在冰冷的炕尾,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体內奔涌的、宣告失败的红潮,用来压抑喉咙里翻涌的呜咽。

时间在这浓稠的黑暗里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刻都像钝刀子割肉。

炕那头李老蔫的鼾声依旧平稳,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安稳得令她心头涌起一阵冰冷的绝望。

终於,窗纸上透出一点蒙蒙的灰白,不再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黑。院子里有了些微的响动,不知是风摇动光禿禿的枣树枝,还是谁家的鸡在土里刨食。

李老蔫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一阵混沌的咕嚕声,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炕上有点不对劲。

他撑著身子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目光落在炕尾那一小团蜷缩的身影上。郑裹珍把自己缩得很小,脸朝著冰冷的墙壁,背对著他,一动不动,像个僵硬的影子。

“哎?”他哑著嗓子喊了一声,带著没睡醒的黏糊。

没有回应。屋里静得能听见他自己粗重的呼吸。他心头莫名地一跳,睡意跑了大半。他趿拉著破布鞋下了炕,鞋底蹭著坑洼的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几步走到炕尾,居高临下地看著那个背影。一股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直衝鼻腔,让他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他看到了。看到了她身下那团被血浸透、顏色变得深褐发黑的破布,那血甚至渗到了下面的炕席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李老蔫那张被风吹日晒刻满沟壑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眼珠子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

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嘴唇哆嗦著,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下,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乾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孩…孩子没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郑裹珍依旧维持著那个蜷缩的姿势,脊背绷得死紧,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抵抗著什么。她没有回头,连一丝细微的颤动都没有。

李老蔫往前凑了一步,焦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失去了平日的迟钝。他死死盯著那团血污,仿佛要从中看出答案,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近乎质问的急切,衝口而出:“是…是男娃女娃?”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破了屋里最后一点虚假的平静,也砸在郑裹珍紧绷的脊樑上。

郑裹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那细微的震动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她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

她的目光空洞地抬起,越过李老蔫僵立的身影,越过积满灰尘的窗欞,死死钉在头顶那根粗糙的房樑上。

那里,一道深褐色的裂缝歪歪扭扭地爬过糊著旧报纸的顶棚,像一道丑陋的、永远无法癒合的旧疤。

那裂缝张著口,里面是望不到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她的眼神就那样定在那里,没有泪,没有恨,只有一片荒芜的空洞,仿佛整个魂魄都被那道裂缝吸了进去,只剩下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

屋里的空气凝滯了,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窗外,麻雀的叫声却陡然清晰、热闹起来,嘰嘰喳喳,毫无顾忌地泼洒著属於清晨的生命力。

那声音穿透薄薄的窗纸,钻进屋里,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扎在僵立的李老蔫身上。

李老蔫像是被那鸟叫烫了一下,猛地惊醒过来。他不敢再看郑裹珍,更不敢看那道顶棚上的裂缝。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噥,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踉蹌著,逃也似的几步衝到门口。粗礪的木头门槛硌著他的脚底。

他一屁股蹲坐在冰凉的门槛上,佝僂著背。手哆嗦著伸进破旧袄的里兜,掏出一个旱菸袋、几乎快散架的菸袋。他用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抠索著,好不容易捏出一些烟沫,哆哆嗦嗦的放在菸袋锅里。

火柴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划了好几下,才“嗤”地一声点燃,那一点微弱的火苗跳跃著,映著他惨白失神的脸。他凑上去,狠命地吸了一口,劣质菸草辛辣呛人的烟雾猛地灌进肺里,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佝僂的身体都在震颤。

咳嗽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弓著背,咳得撕心裂肺,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都暴了出来。

好不容易咳声渐歇,他粗重地喘著气,胸口剧烈起伏。那只攥著空烟盒的手,无意识地、越来越紧地收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那薄薄的纸盒在他粗糲、布满老茧的手掌里被揉捏、碾压、变形,发出细微而绝望的窸窣声,最终扭曲成皱巴巴、再也无法復原的一小团死物。

麻雀还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喧闹著,阳光一点点爬高,试图挤进这低矮的屋子。门槛上蹲著的李老蔫,只是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吸著那劣质的旱菸,烟雾繚绕,模糊了他惨白的脸。

他脚边,那根被熄灭的火柴,像一块小小的、骯脏的墓碑。

郑裹珍躺在冰冷的炕尾,身体里那场无声的灾难似乎已经过去,只留下被掏空般的虚弱和隱隱的钝痛。

她依旧维持著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搭在小腹上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要確认那里面曾经短暂存在过、如今已彻底消失的温度。

顶棚上那道裂缝依旧张著口,沉默地俯视著这一切。

天大亮时,婆婆进来问怎么没做早饭,李老蔫,只回了两个字,没了。然后就又出去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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