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產(2/2)
婆婆嘟囔著把她身体处理乾净,一个劲儿埋怨她自己怎么那么不小心,然后就出去了,到了下午,才端进来一碗清汤寡水的稀粥,“吃点东西吧,家里还有很多活等著你干呢。孩子没了就没了,以后你再怀上时,干活可得多加小心。”
裹珍躺在冰冷的炕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婆婆见状,嘆了一口气,就出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稍微好一些了,也感觉饿了,求生的本能让她把那碗已经凉透的粥喝了。她望著屋顶的那道裂缝,无奈的嘆了口气。眼泪已经流干了,可心里依旧难受,伴著小腹上的阵痛,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老蔫晚上回来,看到她睡了,也没盖被子。木訥的上了炕,躺在自己的地方,片刻后就鼾声如雷。
第二天早晨,天光彻底亮透,像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蒙在土坯房的窗欞上。
郑裹珍是在一阵铁勺刮著锅底的刺耳声里醒的。那声音钻透她昏沉的意识,像钝针扎著太阳穴。
她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费力地掀开一条缝。身下冰冷的炕席提醒著昨夜那场无声的浩劫,小腹深处传来一阵阵被掏空后的、绵密的钝痛,比撕裂更磨人。
身体里那股熟悉的、带著腥气的暖流似乎还在若有若无地淌著,粘腻地糊著垫在身下的旧布。
她没动,只是听著。
堂屋传来婆婆不大不小的抱怨,带著刚睡醒的沙哑:“这粥糊底儿了!老蔫家的,灶膛火旺著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穿过门帘,钻进这间瀰漫著血腥气的屋子。
郑裹珍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沉甸甸的,压著五臟六腑。
她慢慢撑起身体,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著酸痛的腰和沉坠的小腹。她低头,看见身下那团浸透了暗褐色血污的破布,像个丑陋的疮疤,贴在冰冷的炕席上。她没看第二眼,只是摸索著,极其缓慢地,把它卷了起来,塞到炕席最深的角落。
那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头髮冷,仿佛只是收走一块擦脏了的抹布。
她扶著炕沿,脚落地时,眼前猛地黑了一下,金星乱冒。
她死死抓住粗糙的炕沿,指甲抠进木头缝里,稳住摇晃的身体。冷汗瞬间又爬满了额角。歇了片刻,她拖著沉重的双腿,挪到那只掉漆的脸盆架旁。
盆里的水是昨天剩下的,冰凉刺骨。她撩起水,胡乱抹了把脸,冰水激得她打了个寒噤,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厨房里,婆婆坐在矮凳上,正用一把豁口的菜刀剁著干硬的咸菜疙瘩,梆梆作响。锅台上,糊底的粥冒著微弱的、带著焦糊味的热气。
灶膛里的火半死不活地燃著几根细柴。李老蔫已经不见了人影,大约是下地了。
“起了?”婆婆眼皮也没抬,刀锋落在案板上,又是一声闷响,“灶上温著热水,自己舀点添上。这粥火候过了,凑合著吃吧。”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郑裹珍“嗯”了一声,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她走到灶边,揭开旁边温著水的瓦罐盖,白蒙蒙的热气扑了她一脸。
她用葫芦瓢舀了些热水兑进冰凉的脸盆里,然后才舀了一瓢,小心翼翼地倒进锅里,试图稀释那锅糊粥。
滚烫的水汽熏著她的眼,她眨了眨,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她拿起水瓢,去院子里大水缸舀水。清晨的空气带著凉意,吸入肺腑,却压不下身体內部那种挥之不去的虚寒。
她弯腰提水时,小腹猛地一抽,尖锐的疼痛让她差点失手把瓢扔了。
她咬著牙,硬生生挺直腰,把那瓢水端稳了。水缸里自己的倒影,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秧。
添水,搅动糊粥,又往灶膛里添了两根柴。动作机械,带著一种近乎麻木的迟缓。婆婆剁咸菜的“梆梆”声像是敲打在她绷紧的神经上。
早饭是在沉默中吃完的。一碗稀得照见人影、带著焦糊味的粥,几块咸菜疙瘩。郑裹珍小口小口地喝著,滚烫的粥滑过喉咙,却暖不了身体深处。
她吃得很少,胃里沉甸甸的,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婆婆絮叨了几句地里该除草了,猪圈该垫土了,抱怨著柴火不干烧起来费劲。郑裹珍只是听著,偶尔含糊地应一声。
碗筷收拾乾净,婆婆揣著几个乾粮饼子出门去地里送饭了。
屋子里只剩下郑裹珍一个人,和那份死一样的寂静。
她没有歇息。腹部的钝痛像背景音一样持续著,提醒著昨夜的失去。
但她像没感觉到一样,拿起墙角那把沉重的竹扫帚,开始清扫堂屋地上的尘土和柴草屑。
每一下弯腰,都牵扯著痛处,额角的汗细细密密地渗出来。扫完地,她又去拿餵猪的泔水桶。
猪圈在院子角落,那股熟悉的、混合著粪便和发酵饲料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两头半大的黑猪听到动静,立刻拱到食槽边,急切地哼哼著。郑裹珍费力地提起沉重的泔水桶,手臂的肌肉都在打颤。
她倾斜桶身,浑浊的汤水混合著菜叶、米糠哗啦啦地倒入食槽。猪立刻贪婪地埋头抢食,发出响亮的吧嗒声。
她扶著粗糙的土坯猪圈墙,看著它们爭抢。阳光落在她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身体里那股温热粘腻的感觉又清晰了一些,顺著腿根往下流。她低头,看见裤脚內侧,不知何时洇开了一小块新鲜的、刺目的暗红。像一朵悄然绽放又迅速枯萎的。
她盯著那点红看了几秒,眼神空洞。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腰,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她放下泔水桶,走到水井边,打了半桶清水。她舀起一瓢水,慢慢地冲洗著泔水桶的边缘,也冲洗著刚才扶过猪圈墙沾上的污跡。
冰凉的井水溅到她裤脚的血渍上,晕开一小片更淡的粉红,很快又混入泥土的污浊里,再也看不分明。
顶棚上那道深褐色的裂缝,依旧歪歪扭扭地悬在那里,沉默地俯视著院子里这个忙碌的、苍白的女人。
麻雀在屋檐下跳跃,叫声依旧欢快。日子,就这样拖著沉重的、带著血腥味的步伐,跌跌撞撞地,又回到了它那平淡无奇、令人窒息的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