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房里的鼾声(1/2)

很快就到了初六这天,天还没亮,裹珍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拽了出来。

“快起来,梳头娘子都快到了!“王秀的声音里带著掩饰不住的兴奋,手里端著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晃出一圈昏黄的光。

裹珍揉了揉眼睛,昨夜她又没睡好,眼皮沉得像掛了秤砣。窗外还黑著,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鸡鸣。她慢吞吞地坐起来,手指触到枕边那件红嫁衣——昨天母亲熬到半夜才赶製完成的。

“发什么呆?快洗把脸!“王秀把铜盆放在地上,热水冒著白汽。

裹珍蹲在脸盆前,撩起水拍在脸上。水很烫,烫得她皮肤发红,但她一动不动,任由热气蒸著她的脸。也许这样,別人就看不出来她哭过了。

梳头娘子是村东头的马婶,据说经她手梳过的新娘头,夫妻都能白头偕老。马婶进门时,裹珍已经穿上了那件红嫁衣,正坐在镜子前发愣。说是镜子,其实只是一块磨得掉漆的镜片,勉强能照出个人影。

“哟,新娘子真俊啊!“马婶嗓门大,震得裹珍耳膜嗡嗡响,“这身段,这脸盘,保准三年抱俩!“

裹珍低著头不说话,任凭马婶粗糙的手指在她头髮间穿梭。头髮被解开,梳通,抹上桂油,然后高高地盘起来。马婶一边梳一边念叨著吉祥话,什么“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齐眉“,裹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来,快看看!“马婶终於忙活完了,把破镜片举到裹珍面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头髮被紧紧地盘在脑后,插著一根银簪子,那是奶奶留下来的;脸上抹了点胭脂,嘴唇也点了红,显得格外鲜艷;嫁衣的领子很高,勒得脖子有些不舒服。裹珍眨了眨眼,镜子里的人也眨了眨眼,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真好看!“王秀在一旁抹眼泪,“我家裹珍长大了......“

此时的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裹珍听见父亲和来帮忙的邻居说话的声音,听见灶房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孩子们跑来跑去的嬉闹声。这些声音离她很远,仿佛隔著一层厚厚的。

“盖上盖头吧,时辰快到了。“马婶拿出一块绣著鸳鸯的红布,轻轻盖在裹珍头上。

视线一下子被遮住了,只能看见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和脚边一小块地面。裹珍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红布下的空气又闷又热,带著新布的浆糊味和桂油的香气。

外面响起了嗩吶声,刺耳又喜庆。王秀搀著裹珍站起来:“走吧,你爹等著呢。“

院子里挤满了人。裹珍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看见许多双脚——穿布鞋的,穿胶鞋的,还有光著脚丫的小孩。她被领著走到堂屋,听见父亲清了清嗓子。

“裹珍啊,“郑有福的声音有些哽咽,“今天你出门子,爹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就一句话——到了婆家,勤快些,孝顺公婆,听你男人的话。“

裹珍点了点头,红盖头隨著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嗩吶声这时更响了,夹杂著鞭炮的噼啪声。有人喊:“新郎官来啦!“人群骚动起来,自动让开一条路。裹珍看见一双沾著泥的旧布鞋停在自己面前,鞋尖对著鞋尖。

“接新娘子嘍!“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爆发出一阵鬨笑。

一只粗糙的大手伸过来,抓住了裹珍的手腕。那手很热,掌心有厚厚的老茧,硌得她皮肤生疼。这是李老蔫的手,她未来的丈夫的手。裹珍本能地想缩回手,却被抓得更紧了。

“走吧。“李老蔫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就这样,裹珍被牵著出了娘家的门。嗩吶吹得更起劲了,鞭炮炸得震天响。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著,红盖头挡住了视线,好几次差点绊倒。李老蔫走在前头,始终没回头看她一眼,只是死死抓著她的手腕,像抓著一头不肯进圈的羊。

李家离郑家不远,隔著两大片麦田。路上有不少看热闹的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裹珍听见有人说“郑家闺女真有福气“,有人说“李老蔫捡著便宜了“,还有人说“新娘子腰细,好生养“。这些话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里,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终於到了李家。院子门楣上掛著红布,贴著喜字,几个小孩在门口探头探脑。裹珍被领著跨过一个火盆——据说能驱邪避灾——然后进了堂屋。堂屋里挤满了人,空气浑浊,瀰漫著旱菸和汗臭味。

拜天地的仪式很简单。裹珍被按著跪下来,和李老蔫一起给天地牌位磕头,给李老倔和老伴磕头,然后夫妻对拜。对拜时,裹珍的红盖头晃了一下,她瞥见李老蔫低垂的头顶——头髮乱蓬蓬的,中间已经有点禿了。

拜完天地,裹珍被送进了洞房。洞房就是李老蔫平时住的西屋,打扫过了,墙上贴了新的年画,炕上铺著新褥子。她被安排坐在炕沿上,红盖头依然不能摘,要等晚上李老蔫来掀。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人都出去吃席了。裹珍听见院子里摆席的动静,碗筷的碰撞声,男人们划拳喝酒的吆喝声,还有女人们嘰嘰喳喳的说话声。这些声音模模糊糊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时间过得很慢。裹珍坐得腰酸背痛,脖子因为一直低著而发僵。红盖头下的空气越来越闷热,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一把扯下盖头跑出去,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但她没有动。她知道跑不掉。在这个小村庄里,一个出嫁的女人就像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

太阳西斜,屋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外面的酒席还在继续,但人声已经不那么嘈杂了。裹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门被推开了。

“还、还蒙著呢?“是李老蔫的声音,比平时更含糊,带著酒气。

裹珍没吭声。她听见李老蔫走近的脚步声,感觉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然后,盖头被一根细棍挑了起来——是秤桿,取“称心如意“的意思。

光线突然涌入眼睛,裹珍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等她適应了,看见李老蔫就站在面前,手里拿著秤桿,脸涨得通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紧张的。他换了一身新衣服,蓝色的確良褂子,但领口已经汗湿了一圈。

两人对视了一秒,李老蔫立刻移开了目光,把秤桿放在桌上,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饿、饿了吧?“他结结巴巴地问,眼睛盯著地面,“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不等裹珍回答,他就转身出去了,差点被门槛绊倒。裹珍长出一口气,这才有机会打量这个將成为她家的地方。

屋子不大,靠墙摆著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个衣柜。炕占去了半间屋,炕梢摞著两床新被子,大红被面上绣著鸳鸯。墙上贴著几张年画,有“年年有余“,有“五穀丰登“,都是喜庆的题材。窗户上贴著红喜字,窗台上摆著一对小小的红蜡烛,已经点著了,火苗轻轻摇曳。

李老蔫很快回来了,手里端著一碗麵条,上面盖著几片肉和青菜。“吃、吃点吧。“他把碗放在桌上,又退到一边。

裹珍確实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她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麵条已经有点坨了,但味道还不错。她小口小口地吃著,能感觉到李老蔫在偷偷看她,但每次她抬头,他就立刻把视线移开。

吃完面,屋里又陷入了沉默。李老蔫坐在炕沿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著。裹珍站在桌前,不知道该做什么。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酒席似乎散了。

“睡、睡吧。“李老蔫终於开口,声音乾涩,“明天还、还要早起。“

裹珍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母亲昨晚已经含含糊糊地跟她说过。她僵硬地点点头,走到炕边,开始解嫁衣的扣子。手指抖得厉害,半天才解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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