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分赃不均(2/2)

他剥开一粒,將生米扔进嘴里,嘎嘣作响,然后將生壳隨手丟在地上,姿態说不出的閒散与傲慢。

十名亲兵按刀立於他身后,眼神如狼,冷冷地扫视著周围。

这番动静,早已惊动了左邻右舍和街上的行人。

粮价疯涨,本就让百姓怨声载道,如今看到德盛粮行这副模样,眾人心里又是解气,又是好奇,又是畏惧。

好事者远远地围成一个半圈,对著粮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那不是左卫新上任的石副千户吗?听说是位杀才,前阵子才在城外剿了匪,砍了几十个脑袋!”

“嘶……就是他?看著年纪轻轻,文质彬彬的,怎么煞气这么重?”

“你懂什么!这叫不怒自威!你看那粮铺掌柜,都嚇尿了!活该!这帮天杀的粮商,年前米价才几个钱?过个年翻了三四倍,这是要逼死我们穷苦人家啊!”

“小声点!没看见人家是军爷吗?这事儿跟咱们没关係,看个热闹就得了,別惹祸上身。”

议论声虽小,却一字不落地飘进石开的耳朵里。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在这乱世,光有实力是不够的,还得有名声。

善名恶名都无所谓,关键是要让人怕,让人知道你是不好惹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石开吃完了一包生,又拿起一串葫芦,慢悠悠地啃著。

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让他想起了前世的种种,又迅速被眼前的现实拉了回来。

他看著街面上那些面带菜色、衣衫单薄的行人,看著他们眼中那种麻木与畏缩,心中毫无波澜。

圣母是活不下去的。他能做的,就是在这艘即將沉没的大船上,为自己,为跟著自己混饭吃的这帮兄弟,抢占一块最坚固的甲板,再顺手捞几个看得顺眼的“乘客”。

至於其他人,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就在他將最后一颗山楂果送进嘴里时,街口处,终於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

围观的人群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只见县衙典史李威,正快步走来。

他今日穿著一身崭新的从九品官服,青色的袍子,胸前补子是只小小的鵪鶉,显得精神抖擞。

然而他此刻的脸上,却看不到半点穿新官袍的喜气,反而是一片焦急与凝重。

在他的身后,还跟著两个人。

一人是石虎,他走在李威身边,步履沉稳。

而另一人,则被两名衙役半推半架地拖著,此人约莫四十出头,身材微胖,麵皮白净,留著三缕山羊须,穿著一身绸缎员外袍,脸上满是倨傲与不耐烦。

他一边走,一边还在挣扎著叫骂:“李典史!你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在户房当值,你二话不说就把我绑来,成何体统!我告诉你,这事我定要向谢知县稟明,告你个滥用职权之罪!”

李威理都不理他,只是加快脚步,几步便来到石开面前。

他先是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粮铺掌柜和满地的生壳,又看了一眼气定神閒的石开,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石开兄弟!”李威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拱手道,“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大过年的,也不说提前打个招呼,让愚兄好生招待一番。”

石开缓缓站起身,將手里的竹籤隨手一扔,拍了拍手上的渍,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李兄,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倒是想安生过年,可有人不让啊。这不,我来买点米,准备给城外那几百张嘴弄点吃的,结果差点被当成肥羊给宰了。”

他下巴朝那依旧在叫囂的绸缎袍中年人一抬,淡淡问道:“这位,就是周大人?”

那中年人见李威对石开如此客气,心中虽有些诧异,但多年在县衙养成的倨傲却让他依旧没把石开放在眼里。一个武夫罢了,能有多大来头?

他挣开衙役,整了整衣冠,傲然道:“本官正是县衙户房司吏周若古!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寻衅滋事?”

“司吏?”石开玩味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原来还不是官啊。”

他话音未落,一旁的李威已经脸色大变。

“周若古!你他娘的找死!”

李威一声暴喝,不等周若古反应过来,抬起穿著官靴的脚,卯足了劲,狠狠一脚踹在了周若古的肚子上!

“嘭”的一声闷响!

周若古那身子骨,哪经得住李威这含怒一脚?他整个人如同被攻城锤正面撞上,双眼暴突,嘴巴张成一个“o”型,一口酸水混著早饭的残渣喷了出来,身子弓成一只大虾,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德盛粮行那冰冷的青石板上,激起一片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纷纷后退,生怕被殃及池鱼。

那粮铺掌柜更是嚇得浑身一哆嗦,直接昏死了过去。

周若古带来的那两个衙役,也是面面相覷,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只有石开,脸上的笑容不变,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就是要让李威亲手打响这第一枪。

这不仅是给他石开出气,更是李威在向他纳上的一份崭新的投名状。

李威一脚踹翻周若古,心中的怒火却半点未消。

他娘的,这个周若古,真是个蠢货!蠢到家了!

自己考满五年,眼看著就要升任府衙推官,前途一片光明。

这关键时刻,最忌讳的就是节外生枝。

而石开是什么人?

別说自己,就是知县谢陞,在不占著大义的情况下,都得让他三分!

这个周若古,一个不入流的胥吏,仗著在户房管著钱粮,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竟敢在石开面前摆谱?还自称“本官”?

他这是茅房里点灯——找死!

他死了不要紧,要是连累了自己,让石开以为自己跟他是一伙的,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所以,李威这一脚,踹得又狠又急,没有丝毫留情。

他不仅要踹醒这个蠢货,更要踹给石开看,表明自己的立场。

“不长眼的东西!”李威指著在地上呻吟的周若古,破口大骂,“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位是咱们大名府左卫的石副千户!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你一个不入流的贱吏,安敢在石大人面前咆哮?!”

周若古被踹得七荤八素,腹中翻江倒海,痛得他说不出话来。但他听到李威的话,脑子里还是一片混沌。

副千户?从五品?

他虽然只是个吏,但官场上的品级还是懂的。

从五品,那明面可是跟知县大人平起平坐!

他……他刚才竟然对一位从五品的大人自称“本官”?

一股寒意,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刺骨,瞬间从他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他,好像真的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周若古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瞬间一片空白。

副千户……从五品……

这两个词,如同两座大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大明官场,官与吏,虽一字之差,却有云泥之別。

官是朝廷任命的流官,是牧民之长,是真正的统治阶级。

而吏,不过是官府僱佣的办事人员,是“贱役”,在法律上甚至与娼优同列,见了官,连自称“小人”都不配,得称“小的”。

他平日里仗著户房司吏这个肥缺,在普通百姓和商户面前作威作福,甚至连县衙里一些品级低微的未入流官员,他都敢不放在眼里,久而久之,竟真的產生了一种自己也是“官”的错觉。

可此刻,这层虚假的画皮,被李威一脚踹得粉碎。

在一位手握兵权、杀人如麻的从五品卫所將军面前,他那点可怜的权势和威风,简直就是个笑话。

“石……石大人……”周若古挣扎著想爬起来,腹部的剧痛却让他再次跌倒,他只能趴在地上,狼狈地仰视著石开,声音颤抖,再无半分倨傲,“小……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衝撞了大人,求大人……求大人恕罪……”

石开居高临下地看著他,眼神冰冷,就像在看一只螻蚁。

他缓缓蹲下身子,与周若古的视线齐平,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恕罪?”他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周司吏,你错的可不是有眼不识泰山,而是心太黑,胆太大。”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周若古那身华贵的绸缎袍子,又指了指街边那些衣衫襤褸、面黄肌瘦的百姓。

“你穿著綾罗绸缎,他们却连件御寒的冬衣都没有。你吃的满嘴流油,不带老子吃就罢了!老子踏马的来买粮,你还敢盘剥老子?”

石开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

“我问你!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在大名府囤积居奇,操控粮价,鱼肉百姓?!你那个致仕的七品官主子吗?还是你自己觉得,这大名府的王法,管不到你这小小的户房司吏头上了?!”

一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凛然正气。

围观的百姓们听到这话,无不感同身受,看向周若古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与仇恨。

更有胆大者,已经开始低声咒骂起来。

“说得好!这帮天杀的狗吏,就该杀!”

“青天大老爷啊!石大人真是为我们做主啊!”

李威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暗自佩服。

瞧瞧人家石开这手腕,三言两语,就从私人恩怨上升到了为民请命的高度,瞬间就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有了这层“大义”在身,今天別说打残一个胥吏,就是当场把他砍了,回头报到知府衙门,卢大人都得捏著鼻子认下,说不定还要夸他一句“整顿吏治,为民除害”。

高,实在是高!

周若古被石开这番话问得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他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囤积居奇?操控粮价?鱼肉百姓?

这些罪名,哪一条他没做过?哪一条不是实打实的?

真要捅到公堂上,別说他一个胥吏,就是他背后的安老爷,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我……我……”周若古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求生的本能让他把最后的希望,投向了那个退休的七品官——安老爷。

“石大人!此事……此事与小的无关啊!都是城南安老爷家的李管事……是他逼著我们这么做的!我们德盛粮行,也是被逼无奈啊!”他开始疯狂地甩锅。

“被逼无奈?”石开冷笑一声,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著他,“我看你这德盛粮行,干得挺起劲嘛。年前年后,粮价高了一倍不止,这中间的差价,进了谁的口袋?別告诉我,都孝敬给你那个安老爷了。”

见周若古还想狡辩,石开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

他抬起脚,又是一脚,狠狠地踹在周若古的脸上!

“砰!”

这一脚,比刚才李威那一下更狠,更具侮辱性。

周若古的脸瞬间变形,鼻樑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鲜血混合著断齿,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他整个人被踹得向后翻滚了两圈,直接从粮铺的门槛內,滚到了门外冰冷的街道上。

“什么东西!”石开收回脚,厌恶地在地上蹭了蹭,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官大一级压死人,老子大你多少级?你他娘的连级都没有,也敢在老子面前耍样?!”

他转过头,对著身后的亲兵厉声喝道:“来人!”

“在!”十名亲兵齐声应喝,声震四野。

“把这家德盛粮行给老子封了!帐本、存粮,全部清点造册!掌柜的,伙计,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绑了!”石开下达命令,语气不容置疑,“其余人,跟我走!咱们去县衙!我倒要看看,在谢知县的公堂上,你这张嘴,还能有多硬!”

“是!”亲兵们轰然应诺,如狼似虎地衝进粮铺。

一时间,店內传来桌椅被推倒的声音,伙计的惊叫声,以及亲兵们粗暴的喝骂声,乱作一团。

此言一出,趴在地上的周若古和一旁的李威,脸色同时剧变。

去县衙?找谢陞?

这可万万使不得!

周若古是怕自己被坐实罪名,轻则丟了差事,重则抄家下狱。

而李威,则是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他深知谢陞的脾气,案子捅到他那里,估计又要“破案”了。

他又得罗织证据给谢老爷当呈堂证供了。

这事要是真让他审,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周若古被严办,粮铺被查抄,所有赃款全部充公。

那他李威今天忙活了半天,岂不是白忙活了?连口汤都喝不上?

不行!绝对不行!

“兄弟!兄弟息怒!”李威一个箭步衝上前,拉住石开的胳膊,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石开兄弟,你听我说,这畜生不通人性,犯不著为他脏了手,更犯不著去惊动谢知县那尊活菩萨!有事,咱们好商量!好商量嘛!”

说著,他转过身,又对著地上的周若古狠狠踹了两脚,直踹得他蜷缩在地,像条死狗一样哀嚎。

“狗东西!还不快给你石爷爷磕头认错!想死是不是!”

石开冷眼看著李威的表演,心中冷笑,却也没有再坚持。

他本来就没打算真去找谢陞。

那不过是句场面话,是用来嚇唬周若古,更是用来逼迫李威的。

他要的不是什么狗屁公道,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见火候差不多了,石开这才“勉为其难”地挥了挥手,让衝进粮铺的亲兵们停下。

他重新拉过那张长条板凳,大马金刀地坐下,端起旁边茶摊老板不知何时战战兢兢送来的一碗热茶,吹了吹气,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整个场面,再次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石开身上,等待著他的发落。

石开放下茶碗,目光落在像一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的周若古身上。

“说吧。”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著一股无可抗拒的威严,“你,还有你背后的安家,在这大名府,一共有几家铺子?”

周若古被李威踹得感觉自己五臟六腑都移了位,浑身骨头都快散了架。他此刻对石开的恐惧,已经深入骨髓。

他不敢再有任何隱瞒,哆哆嗦嗦地答道:“回……回大人……小……小的名下,有……有四间铺子,都……都是粮铺……”

“哦?四间?”石开眉毛一挑,“不少嘛。看来这些年,没少捞啊。”

他又问道:“那安家呢?他家有几间?”

“安老爷家大业大,在城里城外,绸缎铺、当铺、酒楼……加起来,怕……怕是有十几家……”

“知道了。”石开点了点头,似乎对安家失去了兴趣。

他现在的目標,就是眼前这条已经案板上的鱼。

至於安家那条大鱼,暂时还不是动他的时候。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四间铺子……”石开摩挲著下巴,像是在盘算著什么。

周若古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了。

“每间铺子,连地契带存货,再算上这些年赚的银子,一个月,能有多少进项?”石开又问。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周若古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可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半辈子搜刮来的家业!

“不说?”石开的眼神冷了下来。

“砰!”

李威又是一脚,精准地踹在周若古的大腿上。

“咔嚓!”一声脆响!

周若古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悽厉惨叫,他的左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著,显然是断了。

剧痛让他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哥哥,你看这狗吏,就是不通人性!”李威喘著粗气,脸上堆著笑,对石开说道,“我看,也別跟他废话了。这德盛粮行,就当是他孝敬给哥哥您的汤药费。回头弟弟我再找人,把地契什么的都给您办得妥妥当帖帖,您看如何?”

李威这是在开价了。

一间铺子,换石开息怒。

在他看来,这个价码已经不低了。一间位於南城主街的粮铺,连地带货,少说也值上千两银子。

然而,石开听完,却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伸出两根手指,打断了李威的话。

“哎……”他拖长了声音,脸上露出一抹让李威和周若古都感到心惊肉跳的笑容。

“李兄,你这话就不对了。”

“他不是有四间铺子吗?”

石开的目光在李威和周若古之间来回扫视,慢悠悠地说道:

“我看,就別让他那么为难了。咱们做人,要讲道理。”

“这样吧,一人两间。”

“我两间,你两间。”

“这狗吏要是不给,”石开的笑容变得森然,“那咱们就只好带著他,去谢大人那里,好好讲讲道理了。”

此言一出,李威的呼吸猛地一滯,隨即,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而趴在地上的周若古,则是在剧痛与绝望之中,两眼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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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实依据】

1.官吏之別:明代官僚体系中,官与吏有天壤之別。官是经过科举或恩荫等途径获得朝廷正式任命、有品级的统治阶层。吏则是官府僱佣的办事人员,无品级,社会地位低下,被称为“胥吏”、“贱役”,法律上与皂隶、优伶、娼妓等同属“贱民”阶层。官可以隨意打骂甚至处死吏,而吏对官必须绝对服从。参考自《明史·职官志》及相关明代社会史研究。

2.典史的权力:典史是县级政府中品级最低的流官(未入流或从九品),但职权非常重要,主管一县的缉捕、牢狱、治安,相当於现代的公安局长兼武装部长。在很多情况下,尤其是在知县不熟悉地方事务或性格软弱时,典史往往能成为地方的实权人物,即所谓的“二堂”。参考自《大明会典》及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中对地方政治生態的描述。

3.明末天灾人祸不断,粮食成为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地方官绅、豪强、大户利用权势和资本囤积居奇、操控粮价是普遍现象。他们往往与官府中的胥吏勾结,形成利益共同体,共同鱼肉百姓。参考自多部明末史料笔记,如《枣林杂俎》等,均有类似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