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卖姑求荣(2/2)
若李白能成为名震朝野的大文豪,以其诗名,足以在士林和民间为他李瑛增添一层难以估量的文化光环和舆论支持。
然而,李白端著酒碗的手顿住了。脸上的醉意和飞扬的神采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醒到近乎冰冷的疏离。
他缓缓放下酒碗,目光透过跳动的烛火,看向李瑛,嘴角依旧掛著笑,但那笑容里却没了温度,只剩下洞悉世事的苍凉。
“殿下好意,李白心领。”他的声音平静,带著金石般的质感,“青史留名?光照千秋?哈哈,李某醉时,或敢以此自詡。然酒醒之时,自知斤两,不过一介狂生,写几首歪诗,换几壶浊酒罢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直视李瑛的眼睛,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偽装:“殿下监国以来,朝堂之上,风波诡譎。李林甫虽蛰伏,其党羽遍布;忠王李亨,看似恭顺,其心难测;藩镇诸將,各怀鬼胎。”
“更遑论那深宫之中,杨妃之宠,圣心之惑,这长安,早已不是开元盛世的锦绣长安,而是一座巨大的、吃人不吐骨头的斗兽场!每一道宫墙后面,都藏著刀光剑影,每一步台阶之上,都浸透著鲜血算计!”
李白的声音带著一种悲凉的穿透力:“李某虽狂,却不傻。我这一身骨头,只愿寄情山水,醉臥松云。”
“朝堂上的刀光剑影,非我所愿,亦非我所长。若为五斗米折腰,钻营於朱门紫綬之间,写些歌功颂德的应制诗,那还是李白吗?”
“那不过是又一个被磨平了稜角、戴著镣銬跳舞的可怜虫罢了!殿下,您觉得,那样的李白,那还是李白吗?”他最后一句反问,如同重锤,敲在李瑛心头。
李瑛沉默了,他没想到李白看得如此透彻,拒绝得如此乾脆,甚至带著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
他理解李白的选择,那是对自由的坚守,对灵魂纯粹的捍卫。在权力场中浸染日久的他,此刻竟对这份纯粹生出一丝羡慕。
气氛一时有些凝滯。李白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过於沉重,自嘲一笑,復又端起酒碗,將剩下的残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他眼中泛起一丝迷离的醉意,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著粗瓷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望著窗外幽深的夜色,口中低低地、用一种近乎梦囈般的语调吟诵起来:“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飆欻腾双龙。”
“弄电不輟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
声音縹緲,带著无尽的追忆与悵惘,正是他那首为玉真公主所作的《玉真仙人词》。
诗中那位乘龙驭电、飘渺无踪的“玉真仙人”,此刻在他口中吟来,却充满了凡尘的思念与求而不得的落寞。
烛光映著他微醺的侧脸,那狂放不羈的线条,此刻竟透出几分罕见的柔软与寂寥。
李瑛心中一动,王维曾隱晦提过,这位狂生对那位超凡脱俗的玉真公主,似乎有著非同一般的情愫。
此刻看他情態,绝非空穴来风,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李瑛脑海中闪过。
“玉真公主....”李瑛缓缓开口,声音打破了李白沉浸的思绪,“先生此诗,仙气盎然,道韵流转,將公主殿下比作九天玄女,当真是神来之笔。”
李白猛地回过神,看向李瑛,眼中闪过一丝被窥破心事的狼狈,隨即化为警惕。
李瑛仿佛没看到他的神色变化,自顾自地斟满自己的酒碗,语气平淡却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父皇对玉真姑姑,素来疼爱有加,视若掌上明珠。”
“每年千秋节宫中盛宴,玉真姑姑必在受邀之列,且常侍奉於父皇身侧,谈玄论道,共赏歌舞。”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白骤然亮起的眼眸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先生风尘僕僕,助孤擒贼,立下大功。本宫感念先生辛劳,更敬先生高才。若先生不弃,本宫愿修书一封,保举先生以『天下文宗』之身份,於千秋节入宫献诗贺寿。届时....”
李瑛故意拖长了语调,看著李白那瞬间屏住的呼吸和眼中难以抑制的期待,“先生不仅能於御前展露诗才,更可於琼林盛宴之上,得见仙踪。一解先生高山仰止之渴慕,如何?”
“哐当!”一声轻响。李白手中的酒碗失手掉落在矮几上,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开来,浸湿了桌布。
他却浑然不觉,那双总是盛满醉意或狂放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著李瑛,里面翻涌著惊愕、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窘迫。
他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那颗狂放不羈的心,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將李白脸上那复杂至极的表情映照得无比清晰。
幽州深秋的夜风,带著寒意从窗缝钻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也吹动著偏厅內骤然变得微妙而凝重的空气。
李瑛端起自己那碗未动的酒,平静地看著对面失態的诗人,等待著。
他知道,这条无形的丝线,已经精准地拋向了这只骄傲的、渴望自由的鹤,仙踪在前,情丝牵绊,这比任何高官厚禄的许诺,都更能动摇这位诗仙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