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各自的天道酬勤(合)(2/2)

路过最北边的戊字武场时,突然有轻微的呼喝声传盪,他愣了一下,好奇地攀上墙头往里看。

戌时六刻,天寒夜深。十数盏油灯罩在纸盖之中,將武场中央勉强点亮。

十丈青砖上覆满白霜,好似霜海將人围困。十数名武生竟无一人离去,依旧在两两分组,对练打法。

算上白日修习,他们一天的练功时间,怕是要超过六个时辰。

修行练法支撑不住时,他们便以缓慢动作对拆打法,

疲惫到连对拆也无法坚持时,他们便入小屋,啃一口提前准备的肉乾、咸鱼,喝饱了水,稍睡一睡。

一旦睡过了头,还会被同窗晃著肩膀叫醒。

对普通武生来说,蓄气速度不快,修行起来反而没有任择那般消耗身体,

故而只要克服精神上的倦怠,又有食材补充身体,短期內確实可以衝刺式修行。

如此一来,他们即便在修为上不如依凭天赋与资材的骄子,但在功夫经验方面,却是多有积累,其打法的精熟程度,並非不能胜人。

时间似乎在此处维持著最后的公平,將“勤能补拙”四个字,多多少少护在了怀中。

任择心有触动,悄悄离开了讲武堂。

秋收过去,夜晚的县城长街,早已人去街空。

路过离讲武堂值最近的大户宅院时,任择见到几名大夫被僕役抬著,慌里慌张地扣门进去。

他没有多想,依旧缓缓踱步踏过黑夜,边走边思索剑法,

结果在路过玄斧锻兵铺门口时,先前那几位大夫又被人背著,一股脑从他身边超过,著急忙慌地往铺子里跑,头顶幘巾都抖落到了肩上。

铺子大门打开,薛立举年轻的面庞不停招呼著人往里进。

“薛兄。”任择见著熟人,眼睛一亮,跨前两步,对愣神的薛立举打了声招呼:

“薛兄见谅,敢问今夜是何光景,怎么许多大户都有人生病?

哦,若是私密之事便算了,我只是实在好奇。”

“誒,这个。”薛立举嘆了口气,犹豫了两息,轻轻站出门外,与任择面对而立:

“任师有问,不敢不答。倒也不私密,就是有些丟人。

变法后第一次县试授员,朝廷给高中武生的前途恐怕是最好的。

我师弟他没按捺住性子,想著要拿更高的名气,於是今日多服了一份蓄气灵汤,结果药毒过量,所以才……

其他家其实也差不多,我记得百寿坊的刘菱妹子也遭了一轮。”

任择微微一呆。

早就知道过量服药有风险,但真用这財力,来考验自家肝肾的,却是第一次见。

“誒。让任师见笑了。”

“没。挺好,天道酬勤嘛。”

勤嗑药也是勤。

他敷衍了一句,呼別薛立举,踏著一街薄霜缓缓归家。

……

第二日,任择刚来到讲武堂,便被付逢叫著,去了趟县令的书房。

老儒士桌上一堆散碎纸张,似乎正对著它们,抄到面前白册中去,

见到任择到来,他招呼了一声,抖了抖笔,將刚刚写了字的白册扔了过来。

“看看吧。”

“字很好看。”

“让你看內容。”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字很好看。”

“……有时候你真的很像神机道造物的器灵。”

宋訶翻了个白眼,放下毛笔饮茶。

任择看了半天,放下白册。

册子上是这段时间以来,县衙从各个渠道打听到的,各家大户子弟的实力,以及宋县令手动做出的排名。

傅家傅子麒以二炼皮关修为,高居第二位,而傅子麟渡劫失败,被怀疑很快就要破入皮关,

以她先天根骨及打法境界,立刻便能超过亲兄,故反而放在他前面,位列榜首。

相比之下,魏家兄妹的信息就曖昧很多,

两人在公开场合的对战记录很少,而且显示都颇为弱小,甚至未必有锻兵铺的薛大强。

这当然令人生疑,故反而被料敌从宽,当成了傅家兄妹同等的武才对待。

再下便是七八个入品武者,以及上百名蓄气子弟。

除了两个兵器冷僻的傢伙,没有值得任择个人关注的。

但是,明显可以看出来,那些蓄气武生的修为,总体在短时间內提高了一个层次,对讲武堂平民武生的名额,有极大的威胁。

要是任择之前没有担下教习职位,估计梁越他们,现在已经把肝肾別在裤腰带上嗑药了。

“现在嗑也未尝不可。”

在任择惊讶的目光下,宋訶严肃地揭开了一个大木盒的盖子。

里面是足足十来个三寸高的白色小瓷瓶,任择看见右手边排头第一个瓶子上贴的纸条,就皱起了眉头。

报生丹。

“丹药?这么多?!”

“透支潜能,拔擢修为的下下乘丹药罢了,原是我来上任之前,就准备好的。”

宋訶答得坦然:“这和天下闻名的报死丹同出一系,大概是小狸奴和恶妖猫又的差距,但也因此安全许多。”

这种丹药一听就有些邪恶……任择露出了惊疑的神色:“大人的意思是?”

“去问问那些处於蓄气大成或巔峰的武生吧。

第一届讲武堂武举,会在三年之內完成由县试至殿试的全部流程,

这个过程中,朝廷拨送的各类资源,必然比之后几届丰富数倍。

如果只为朝廷考虑,他们三年后修为更高,为人更加稳重,那时武举中榜自是更好。

但为了他们自己的前途考虑,今年若能冲一衝名额,才是最有机会往高处爬的。”

任择眉头微皱。

原来是让武生,用他们的武道前途,来换取远大仕途。

或者其中,还有宋訶承下广陵府敕令的政绩原因。

但宋訶並非损人利己的小人,他说的主因,確实很有说服力。

任择沉默了一会儿:“若是我不愿意说,不愿给他们这种选择呢?”

宋訶抚了抚頜下鬍鬚,嘆气道:

“不愿就不愿。我只劝一句,其余任你。

你要记得,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拥有你这样遥远广阔的武道前途的。

其实,纵然是你自己,天诅未除之前,前途也是浮萍啊。”

任择微微一愣,低了低眼睛,拿起一个小药瓶,盯了半天。

他也知道,虽然他现在犹豫著此事,

但这个机会放在讲武堂外,是真的能让那些天赋一般的参试武生,爭得头破血流。

下下乘丹也是丹,是丹就必然珍贵,不是谁说拿,便能拿出一整打的。

“其他教习怎么说?”

“我已一一知会,不会过问他们的选择。”

“那好。”

任择终於爽快应道:

“既然如此,我会去问一问梁越他们四人。

但我虽会传达您全部的劝告,也会劝他们拒绝您的提议。

我的教学效果不错,以他们的进境,未必不能给所有人带来一个惊喜。”

宋訶没有说话,亦没有任何不满的神情,只是点了点头。

片刻后,任择揣著四个小瓶,穿过讲武堂冬日枯寂清净的假山水。

缓步慢行的身姿,拂落了伸入廊中的一片枯叶。

咔嚓。

一只脚从反方向坚定地踏来,踩过枯叶后继续前行。

一群生机勃勃的少年,跟著前方任择,轰隆碾过破碎的叶片。

他们进入中央武场,目光扫过场边临时高台上,连坐成排的男女老少,揣著剧烈的心跳,入座於武场东侧的扎凳。

其中四人,眼神坚毅之中多了一份稳重,仿佛已经做过某种极其艰难的选择,於心性之间,翻过了一座人生的高山。

此刻已在数日之后。

县道之上鸣锣喧天,县民送考。

武场之中九香菸繚,小祭武圣。

延陵县,首次新制之下的武道县试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