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別往我屋送吃的(2/2)

李向东点头,站起身离开,临走前扔下一句话:“这弹珠太细了,换颗粗的,地不平。”

小男孩睁大眼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到院中,他没立刻进屋,而是去了自家的小厨房,炉灶上的水壶还热著,他烧了壶水,准备泡些他平常喝的陈皮。刚倒进杯子里,背后忽然响起敲门声。

“李师傅,在不在?”

他放下杯子走去开门,是一个生面孔的男人,四十来岁,衣服穿得算整洁,怀里抱著一摞纸盒。

“我是秦家的远亲,今天来看看老姨。”男人客气地笑著,“听说她病了,我带了点东西,顺便问问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李向东一愣,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那纸盒边角磨得旧,分明是些早就用剩下的包装。

“她在屋里,您请便。”

“谢谢,谢谢。”那人点头哈腰,推门而入。

李向东关上门,却没立刻回屋,而是悄悄走到窗后,听见里头传来低声交谈。

“姨啊,这院里……我瞧著风水可真不赖,阳光好,前后通风,我有个朋友想在这附近落脚,要是您这屋將来……有点腾转空间,也不失为个法子……”

“你说什么?”贾张氏的声音带著明显的警惕。

“我就隨口一说,咱是一家亲,您还当我外人啊?”

李向东冷笑了一下,转身进了屋,取出笔记本,记下一行字:屋前下水道需清,木窗滑轨生锈,备用锁芯需购。

他不想掺和那家事,却更不愿旁人打著“帮忙”的幌子惦记这座四合院。老房子是老,地段却好,这年月什么都能掰碎了爭,更別说这院里那点地界儿。

窗外的阳光透进来,打在他桌上的笔跡上,一笔一划分外清晰。他按著那一页纸,眼神如铁,心如磐石。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更不安稳了——而他必须站得住。

李向东把那页写了字的笔记合上,插进抽屉最里面的位置,推上抽屉的时候,他指腹用力,咔噠一声,锁齿吻合得极其清晰。他知道,自己再怎么不情愿捲入贾家的漩涡,也终究躲不开。秦淮如那个远房亲戚的突然现身,就像一把钝刀,不割肉,但日夜銼骨,令人难受得很。

厨房那边传来一点细碎的声响,是热水烧开的哧哧声。他踱步过去,拿起茶叶罐,却忽然听见一阵不太对劲的咳嗽声,从墙那边传来——那声音沉闷、低哑,有种不加掩饰的虚弱,带著浓重的痰音。

“李师傅——”隔著灶台,那是秦淮如的声音,“……我娘她,好像烧得更厉害了。”

李向东抿著唇,没应声。

“她刚才有点意识不清……总是说些重复的话。我想请个大夫过来看看,可是……”她顿了顿,“她不肯掏钱。”

李向东依旧没回话,低头摆弄著茶叶,手指压著罐盖缓缓地旋著。那些话听得太多了,他已经熟悉到可以自动过滤其中的悲情与真实,只留下最核心的那一层——想让他出手。

“你是想让我去请人,还是……”他终於抬起眼睛,望著门框的方向,声音没有起伏。

“不是。”她摇头,眼神里有一种疲惫又几乎不肯放弃的挣扎,“我是想问你,她病成这样……你是不是可以放下一些成见?”

“成见?”李向东笑了一声,但那笑没有一点温度,“我跟她没成见。我只是不愿意继续餵养一头永远不知足的野狗。”

秦淮如咬了咬唇,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低下头,转身离开,走路带风,那种不愿再纠缠的果断几乎要在空气里画出一道冷线。

李向东站在灶前,一动不动。他心里不是没有愧意,只是愧意早在一次次的讹诈、刁难、陷害中被耗干了。人总是这样,忍一次、两次、三次,总希望忍到尽头就能换来安寧。可等他发现安寧从来不是忍出来的,而是爭出来的,他早已不想爭。

屋外阳光变得毒辣,夏季的火气像从石头缝里蒸腾出来,笼罩整个院落。他的屋檐滴著几丝水珠,是昨晚临睡前洒的水,此刻正慢慢乾涸,像一道道无声的痕跡。

中午时分,小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叫门声。

“李师傅在吗?快来帮个忙!”

他推门出去,是柱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嘴里喘著粗气,“贾家那老太太突然晕过去了,秦淮如跑去找人了,院里没人能抬得动,我一个人不够力气。”

李向东没多说什么,点点头就跟著他快步走去。

贾家的屋里闷得很,窗没开,床上的老女人脸色灰白,头髮乱如枯草,嘴角还掛著一丝白沫。李向东皱了眉,俯身搭起她的胳膊,肌肉鬆垮得像团,毫无生气。他没废话,和柱子一人一边,小心地把人抬到门外,空气一接触,贾张氏脸上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像是恢復了一点神志。

“怎么突然就晕了?”李向东问。

柱子摇头,“我路过听到动静,喊了两声没人应,才推门进去的。”

“屋里太闷,怕是中暑引的。”他语气淡淡,却没再多看那躺在椅子上的老太太一眼。

这时秦淮如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身后跟著一个身材瘦削的老大夫,手里拎著一个褪色的医药箱。她满头是汗,一边让人让开一边低声道:“辛苦了,我带了人来。”

老大夫走过去开始查看情况,李向东抬脚准备走,却被秦淮如拉住了衣角。

“谢谢。”她声音很轻,像是风吹过灌木的沙沙响。

李向东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应了句:“我帮的是人,不是她。”

那天夜里,他坐在屋里,一口口啜著热茶,耳边却总迴响起那句“我帮的是人”。这句话他说出口的当时並没多想,可现在想来,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提醒。他不是冷血,也不是天生就心狠,只是学会了在乱世之中自保。他懂得怜悯,却不允许它成为伤害自己的藉口。

几天后,贾张氏恢復了些神智,却又开始了她一贯的“作风”。她靠在床边,声音带著些许嘶哑地嚷道:“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哪家老娘像我这样被人冷眼旁观的?秦淮如!那李向东他还是不是人?我要是死在这屋里,他是不是连块破蓆子都不肯给我盖?”

秦淮如垂著头,没吭声,眼里却有怒意闪动。

“他不是不肯给蓆子,是怕你赖在上头,躺著赖一辈子。”她终於低声回了一句,声音平静得让人发寒。

贾张氏瞪大了眼,却说不出话。

李向东坐在院子里,把玩著手里的几颗小螺丝钉,静静听著这场“家庭內战”。他知道,秦淮如已经到了极限。人一旦被逼到极点,就会爆发,而那种爆发比起他这样的旁观者更可怕,因为她是在亲情里长大的,一旦决绝起来,狠得彻骨。

果然,第二天清早,秦淮如拎著一只小皮箱出了门,留下贾张氏一个人坐在门槛上,一边骂一边哭,脸上的泪痕被晨光拉得老长老长。

李向东没有上前,没有劝,没有慰。他只是站在屋门口,看著秦淮如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在巷子口转了个弯,像一把刀,斩断了过去的一切。

贾张氏蹲在门槛上的身影,在清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孤单又憔悴。她裹著那件洗得发白的褂子,双手捂著脸,断断续续地哭,像一口坏了的水龙头,怎么拧都止不住那滴滴答答的水珠。可她的哭声里,没有一丝悔意,只有无穷无尽的哀怨和怒火。那是老来无人照顾的无力,是深知自己在別人的生命里已成多余的恼怒。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屋,他靠著门框站著,一只手插进了裤袋,另一只手拿著昨夜剩下半截的香菸。烟是冷的,他却点也不点,只是轻轻叼在唇边,一动不动。风穿过胡同,將贾张氏的哭声送得更远,远到甚至连对面巷子的狗都不再吠叫,只留下沉沉的静默。

他在心里盘算著秦淮如这一走,是短暂的逃离,还是彻底的决裂。她一向嘴上强硬,心里软和,可这次不一样。她出门时连饭锅都带走了,那种“永不回头”的狠劲儿,是个女人真正心寒的徵兆。

果然,到了中午,贾张氏终於哑了嗓子,喉咙干得发紧,整个人窝成一团,像一团脱了骨头的布娃娃。她尝试著自己生火煮水,锅盖掀开的一瞬,满是沉积的油垢味儿扑面而来,让她乾咳了好几声。

“向东啊……”她带著几分硬挤出来的柔弱,朝院子喊了一声。

李向东没理她。

“我有点头晕……你要不……帮我打壶水?”她努力不让声音颤抖,但年纪压在声音里,像一根绷得太紧的琴弦,稍一拨动就走调。

李向东叼著烟,斜眼看了她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慢悠悠地转身进屋,把门轻轻带上。

在那扇门后面,他靠著墙站了一会儿,眼神里有一丝犹豫。可最终,他还是点燃了那支烟,吐出第一口烟雾的同时,也將心底那点怜悯生生按了下去。不是不想帮,而是知道帮了这一次,后面就还有十次、一百次,到最后不是帮,是拴。他不是那根被隨意牵著走的绳子,更不是那头任人使唤的驴。

贾张氏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等不到回应,她终於开始小心翼翼地尝试著独自去打水。她走路一瘸一拐,拎著水桶在院子中间转来转去,像一只失去了方向感的老鼠。终於,她跌跌撞撞地把桶掛上了水井口,手指因为握得太紧泛著青白,摇水的时候桶晃了几下,差点掉下去。

“嘖。”李向东从窗缝里看了一眼,低声啐了一口。

他本以为她坚持不了几天,可没想到贾张氏倒真是有几分韧劲。连著三日,她没再喊过他,不管是冷水还是餿饭,她都自己硬咽了下去。只是她的背,越来越弯,走路时腰似乎再也直不起来。

但屋外人却没有因此心软,四合院里的住户们向来现实。你风光时他们热络得跟你称兄道弟,一旦你落魄了,转头就成了避之不及的瘟神。更何况是贾张氏这样从不积德、从不行善的角色。她在人前骂街,在背后挑拨,早已將自己在邻里心中的口碑败得乾乾净净。如今落难,没人为她说一句话,倒也不冤。

不过,李向东却注意到一个细节——贾张氏开始悄悄收拾屋子了。

她把屋里那些乱七八糟堆了几年的破烂,一点点挪到院子角落,连床底下落了厚尘的几张老照片都翻出来,一张张抹净了泥灰,摆上了桌角。

“她是在做什么?”他皱眉,心里隱隱觉得不对劲。

第三天傍晚,他终於看见了答案。

贾张氏搬出了一只笨重的老木箱,打开后,一层层旧布叠得整整齐齐,中间夹著几样略显陈旧的衣料,还有几件年轻时候的首饰。她把那些东西摆在院里,一件件擦拭,动作极其小心。

“这些……怕不是要拿去换钱吧?”李向东站在窗前自语,菸头在他指间燃成了一点暗红。

“向东啊……”贾张氏忽然朝他这边喊,声音里透著一股压抑已久的柔和,“你帮我看一眼,这块玉还值点钱不?”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应,直到她又唤了一声,他才缓缓走出屋门。

那是一块椭圆形的玉佩,样式老气,雕工也谈不上精致。李向东拈起来看了看,眉头轻皱,“这玉旧得很,裂纹也不少,最多值个几十。”

贾张氏点点头,“几十也好……几十能买点麵粉。”她把玉佩收好,双手抖著將其重新包进旧布中,那种细致像是在包裹某个重要的回忆。

李向东望著她的背影,一时间竟觉得陌生。

“你这是……打算变卖了?”

“我还能咋办?”她笑了一声,乾裂的嘴角拉开几道细纹,“等天上掉馅饼啊?没人管我了,我得自己想法子。”

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气,反倒带著点被现实打磨出的清醒。

这一瞬,李向东忽然生出一点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贾张氏不是悔改,只是被困境压到了最底线。她不是突然懂得生活的尊严,而是明白了,没有人愿意再为她的无底洞买单。

但这已是变化。

他转身回屋,心里像被猫爪挠了几下,不痛,却总是不安寧。他拉开抽屉,摸出那本泛黄的帐册,翻到前面几页——那是当初秦淮如求他借钱时他自己记下的“流水”。一行一行,全是数字,没有情面。

李向东拿笔勾掉了其中的一条,停顿片刻,嘆了一口气。

“或许这老货,真的变了点。”他轻声道,隨后把帐本合上,像是暂时搁下了一桩久未处理的旧帐。

贾张氏的小动作越来越多,清晨起来便忙个不停,先是扫院子,再去厨房翻弄那些不成样的剩料,晚上还时不时地在灯下缝补衣物。她不再一味地坐在门口哭嚎,不再张口就是向邻里乞討,也不再去李向东门前拍打唾骂。

这变化看在李向东眼里,心里不禁泛起涟漪。他不是那种轻易被眼泪打动的人,可他也不是冷血得无动於衷的石头。只是他清楚,四合院的生活,从来就不是靠一时的热心肠能维持得下去的。人情债这东西,欠一回,就要还十回,越欠越深,到最后连喘息的空间都没了。

“她若是肯真踏实过日子,也算老天开眼。”李向东自言自语地叼著烟,在窗边凝望著院子。贾张氏此时正在捡洗衣服,一件件抖开晒在绳子上,眼神麻木中透著一点坚忍,仿佛有了目標的野猫,即便骨瘦如柴也会咬紧牙根活下去。

这日黄昏,李向东刚从外头回来,走进院子便看见贾张氏蹲在水缸边,似乎在洗什么东西。那是条旧裤子,布料薄得几乎能透光,洗著洗著,她的手忽然一顿,掌心贴著水面,低头不动了。李向东略觉奇怪,正准备绕开走回屋內,忽听她低声道:

“向东,你来看看,这……这裤子还能补吗?”

他本不想理她,可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著几分破碎的试探与退让,像一块风乾后的土,终於愿意塌陷。他嘆了口气,还是走了过去,瞥了一眼那条裤子。

“裤腿磨得都透了,再补也就勉强穿几次。”他淡淡道。

“那就补吧,穿几次也成。”她手指颤了颤,把裤子捧起来,如同捧著一件宝贝,“我……我现在不敢再去別人那討东西了,欠得太多了,连张脸都快抬不起来了。”

“那你就记住今天这句。”李向东语气冷硬,却也有些缓和,“你早这么想,不至於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贾张氏点点头,没有反驳。她年纪大了,脸皮却也没厚到真正不知羞的地步,眼角泛著一圈红,像是昨日喝水呛著了,又像是今早蹲著太久起身太快。

李向东转身离开,背影里没有多余的情绪。但当夜他一个人坐在屋里,翻著那几页手写的帐本,眼神却久久未移。他在想,这份清帐的念头,是否该留到她彻底改过之后,再作打算。

第二天一早,院子忽然传来一阵狗吠。原来是东院的王婶牵著小狗遛出来,正好迎头撞上贾张氏,她低头抱著一小篮菜叶和菜根,满脸不好意思。

“张氏,今儿吃这点儿啊?”

贾张氏挤出一抹尷尬的笑:“就这点……还能煮汤,凑合凑合。”

王婶抿了抿嘴,没再说话,但眼神里分明带著审视与微妙的嘲讽。她往前走了两步,低声哼了句:“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骂谁呢?”

贾张氏听得清楚,却没有回嘴,只是低著头,转身走回屋。她一声不吭地將那些菜根洗净,切碎,再倒进破铁锅里,加了一瓢水,点起柴火。屋里瀰漫著柴火烟的味道,混著水煮青叶的淡苦气息,让人胃口顿时变得复杂。

她端著碗蹲在角落慢慢地吃,每一口都嚼得极慢极细,像在咀嚼人生最后的残渣。她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她站在厨房里,指著秦淮如骂:“你个赔钱货,吃我家的饭还敢顶嘴?”

那时候她语气狠,声音高,院里人都听得清楚。可谁也没来劝,也没人笑,只是各自收了眼神,回屋关门。而现在,她蹲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啃烂叶子,连个討饭的都没得骂。

“活该……”她喃喃道,眼里却涌出泪来。

另一边,李向东正拿著一把锤子在修理屋檐上那块掉落的木板。锤声有节奏地响起,迴荡在院子里,给这冷清的午后添了几分热气。他的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在锤著屋顶,也在敲打自己心底那点摇摆不定的念头。

“向东,你屋顶是不是漏水了?”一旁的老赵走了过来,抬头打量著屋檐。

“前几天下雨,泡鬆了,得钉牢。”李向东头也不抬地回道。

“那贾家那屋……你去看了吗?那棚子年久失修了,她一个老太太,摔下来都没人知道。”

“她不叫,我不会去。”李向东语气平淡,声音却像打铁一样硬。

老赵撇撇嘴:“你是真不管啊?她要真出点啥事儿,院里还不乱套。”

“她那口气,撑死也不会叫我。”李向东锤完最后一块板,收起工具,拍拍手,“她得把脸面都吞了,才会开口。”

“那你呢?你要她开口了,才打算管?”

李向东没回话,转身进屋,门“咔”地一声合上,將这段对话断在了空气里。

屋內,他坐在椅子上,静静望著天板上那道蜘蛛网——细而密,摇摇欲坠,但总不曾断裂。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母亲的模样,那种执拗的嘴脸,和如今的贾张氏重叠在一起,叫他心里有些堵。

“嘴硬的人,不见得真不求生。”他自语。

可到底什么时候该出手?什么时候又该袖手旁观?李向东知道,自己还在等。等一个契机,等一声真正意义上的服软,不是为了逃避困境的低头,而是发自內心的悔改。

他有耐心,一直都有。

贾张氏,是否也能熬得过这个“等”字,谁也说不准。

那日午后,阳光正烈,浓烈得仿佛能把人影从地面撕开。四合院的砖墙在炙热里泛出一股淡淡的焦灼气味,院子里却异常热闹,东头屋檐下支起了一张小桌子,几位妇人围著喝茶纳凉。

王婶、老赵的媳妇、还有住在最北侧屋的李寡妇,都在。茶是粗茶,话却是细的,尤其到了谈人长短这档子事,每个人都格外精神抖擞。最初还说的是院子里谁家孩子考试得了个啥,接著又扯到了哪户人家媳妇回了娘家,话题兜兜转转地,最终还是绕到了贾张氏的身上。

“哎哟你们看她今天穿的那裤子没?屁股那一块都裂了口子,居然还敢走在院子里晃悠。”王婶端著茶碗,咂咂嘴,“那布都薄得像窗纸了,一凑近能透著光。”

“哈,我刚才晒衣服的时候就看见了。”李寡妇声音低了些,眼神却透著快意,“我家狗都嚇得躲回屋里去了。”

几人都笑了,笑声不大,但在这静得能听见蚂蚁爬墙的午后里,却尤为刺耳。

李向东就在不远处,正蹲在地上修理门轴。他一边拧著螺丝,一边將这些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螺丝刀滑了一下,划破了手指。

一滴血缓缓从指尖落下,渗入泥土。

他站起身来,转身时正好看见贾张氏从井边回来,怀里抱著一小盆水,走得极慢,脚步拖拉。那条裤子確实烂得厉害,尤其后襠部位,有个裂口,虽说她试图用一块破布遮著,但遮得不好,走动间还是露了出来。

李向东的眉头狠狠一拧。

贾张氏似乎也听见了那几人的话,但她没抬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连背脊都佝僂得更加明显。

她走到门前,准备开门,却因为水盆太沉,门閂又卡住了,一时间进退不得。她嘴里嘟囔著,“这破门,怎么又卡住了……”眼神里没有愤怒,反倒带著一种无奈和麻木。

“你裤子怎么不补一下?”忽然,一个阴影笼罩在她身前,李向东站在那里,语气不咸不淡。

贾张氏一愣,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麵皮一紧,想遮又无从下手,只好低声应道:“……布不够了,那块你上次给的,也补不上这口子。”

“你不知道那些人在笑话你?”

“知道。”她声音很小,像是蚊子哼哼,“可我不管了。”

“你要真不管,就別哭。”李向东嗓音冷淡,“你这副样子,要是我娘还在,看了也不愿意多说一句。”

“你別拿你娘说我。”贾张氏忽然抬头,眼里有光,是恼羞,也是酸楚,“你娘那时候也不是没落过难,你忘了那年你爹病了,你娘不也跟我借过米!”

李向东听了,眼神驀地冷了几分。他没有回答,低头从身边工具箱里抽出一把剪刀和一截旧帆布,往她怀里一丟。

“拿去补裤子。”

贾张氏抱住那布料,低头半天没动。

院子那头的王婶等人还在嘀咕,但见李向东起了身,个个立马安静了些。

李向东背著手走到水缸边,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支烟杆,点上,吐出一口浓烟。他不是衝动的人,若非话已至此,他本不想出言多管。

但他心里清楚,人的尊严是细碎中一点点耗尽的。贾张氏不是个好相与的,但她若真的被笑话笑到脸都没了,那以后就更没得救了。

夜里,风过得极轻。李向东听见隔壁屋里传来细细的布线声——是针线在穿布的响动。断断续续的,偶尔还伴隨著低声咒骂:“这死线子怎么打结了……唉,我老眼昏,缝不了直线……”

他闭著眼,脑海里却浮现出贾张氏蹲在灯下,一针一线缝著自己破裤子的模样,身形佝僂,目光专注,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块烂布,她若不缝,就得赤著身子见人。

第二天一早,李向东出门时,看见贾张氏蹲在自家门口,正拿著那条补好的裤子晾晒。缝得很糙,但確实补上了。她用一根粗绳子掛起,风吹过,裤腿晃动,带起些微尘土。

她看见李向东时,没再躲,也没喊,只是点了点头,像是在表达某种勉强的感激。

李向东看著那条裤子,轻声说了一句:“下次缝的时候,把边收一收,才不容易再裂。”

贾张氏怔了怔,隨后低声答:“嗯。”

这一天开始,院子里的风言风语少了些,王婶也不再当著面冷嘲热讽。那裤子虽然破,但补得整齐,给了她一点残存的体面。李向东什么都没再说,他只管每日做工、吃饭、修屋、养,一切如常,但內心某处,像是卸下了一点沉重。

而贾张氏,终於开始尝试亲手煮点汤粥,不再满院子寻人借料。她还会对著镜子拢头髮,虽然发间的白丝多得压不住,但她的眼神,似乎少了一分浑浊,多了一点,属於日子的那种坚持。

那天正是午后四点,天色尚未暗沉,但空气里已涌动著沉沉的闷热。李向东刚从工地回来,肩上还搭著一条染满石灰和灰尘的毛巾,脚步稳而沉。他路过院门时便隱约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从贾张氏的屋那边传来,像是有人在使劲折腾什么。

“这老门又卡了!你说修了个什么破玩意儿!你李向东是个男人不?修门都修不好!还说自己会木匠活儿,呸!”

贾张氏那骂声尖锐如锥,直戳人的耳膜,一连串地往外蹦,如同炒干辣椒撒进锅里那般呛人。

李向东顿了步子,侧耳一听,眉头不自觉就皱了起来。门又卡?上次他明明换了全新的铰链,还用砂纸细细打磨了边角,卡的可能性根本不大。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她屋门口,正准备开口,便看见了让他瞠目的一幕——贾张氏竟然正拎著一把锈跡斑斑的铁锤,劈头盖脸地朝门板砸去。

“你干什么?”李向东低喝一声,声音里带著不怒自威的冷硬。

贾张氏扭过头,头髮凌乱,麵皮涨红,嘴角掛著怒气,“我干什么?我拆门!我这门三天两头卡,开不开关不紧,回回都得费老命才能进屋!你不是修过吗?你修的算什么修?你这是坑人!”

“你拆了就好使了?”李向东跨了两步过去,一手拎起门板,顺势扶正,观察著木料边缘,“不是门的问题,是你地砖那块翘起来了。我修的时候就说了让你刮平,你不听。”

“我不听?你现在倒把责任推我头上来了?”贾张氏放下铁锤,叉著腰,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你看看,全院子谁家的门天天卡?就我家!那不是你手艺不好,是你心眼坏,故意修得半生不熟,看我笑话唄!”

李向东心里火气腾地窜起来,但表面依旧压著,像一锅將沸未沸的水,咕嘟咕嘟地憋著。他没再废话,蹲下身去查看门框,果然,地砖那块早就鼓了起来,因年久失修受了潮,热胀冷缩之间將原本的缝隙彻底挤压死了。

“你拆门前不看看原因?”他冷冷地说,语气中多了几分压抑的怒意,“还是说,凡是你不顺心的事,全都怪到別人头上就痛快?”

贾张氏听了这话,脸上的怒意却愣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心窝。她咬咬牙,嘴唇发颤,嗓音也硬了,“我就怪你了怎么著?你以为我愿意拆?我一个老太婆三更半夜被门卡在外面,你管过吗?”

李向东站起身,身形高大,挡住了斜斜洒下的夕阳。他看著眼前这个满脸皱纹、脾气一塌糊涂的女人,內心深处却冒出一股疲惫的烦躁。他不是没想过帮她,但越帮她,似乎她就越赖上。

“那你以后別找我修。”他说得简洁明了,一字一顿,“门坏了你自己敲,水管漏了你自己接,我不欠你什么,没必要让你骂著我还得干活。”

贾张氏一听,嘴巴张了张,原本想骂的,但却忽然没发出来。她盯著李向东那张冷得如铁的脸,忽然生出几分落寞。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低声说,“你小时候,跟我家柱子玩得可好了,有果还给他分一半。”

“那是小时候。”李向东面无表情,“你家柱子也早不在了。”

这话如刀子,一刀划在贾张氏的心上,她猛然转过头,不愿让人看到她眼里涌起的湿意。

她拎著门板,一下一下地拍著尘土,嘴里喃喃,“反正我也不稀罕你帮,我自己弄,我贾张氏难不成还能被一扇破门难住?”

可手上却发起抖来。门板沉,肩头骨头都被压得发麻,她终究是老了。

李向东没再说话,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失了形的门,心中五味杂陈。他不是圣人,也不是冷血,他明白贾张氏脾气差、嘴又毒,可她也的確是一个人在熬著日子。可这份熬,不该成为理所当然的道德绑架。

院子角落的猫跳上一堵墙,阳光落在灰砖瓦上,將墙角的裂纹照得一清二楚。

他终究还是走回了自家屋子,关上门,那一瞬,隔绝了贾张氏屋里持续的叨念,也隔断了他心中那一点点尚存的动摇。

屋內静謐,空气中只剩下锤子落地的沉闷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贾张氏在赌气,也像是在自我发泄。她终究还是把那门板横在门洞处,用几块石头压住,临时凑合。

夜里风大,门板缝隙漏风,吹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蜷缩在炕上,心里翻江倒海。那句话——“不欠你什么”——像是石头一样堵在心口,让她越咽越苦,苦得发涩。

她睁著眼望向天板的黑影,喃喃低语:“你不欠我什么……可我是不是,也不欠你什么了?”

屋外,风吹得瓦片轻轻作响,似有似无地回应著她,像是在应和,又像是在回绝。

贾张氏第二日醒得极早,天还未亮,她却像是被什么从梦里赶了出来。夜里风声呼啸,灌进她屋子那道缝隙,冷得人直哆嗦。门板被她用几块老砖压住,虽勉强能挡一阵风,却终归不是正经的门,一夜下来,院里外的碎话也跟风似地钻进了她耳朵里。

“嘖,老太婆门都没了,还拆人家给修的门……脸真大。”

“活该,她还敢骂李向东呢,人家不帮她才正常。”

“你看看那裤子,昨儿个裂了个大口子,后头那块布都耷拉著了……”

耳边迴响著的是邻居三三两两的嘀咕声,有的刻薄,有的讥笑,有的幸灾乐祸。贾张氏麵皮薄,哪怕嘴上能说,心里到底也不是铁打的。她在炕上坐了好一会儿,低著头,手指搓著褪色的被角,脑子里乱作一团麻。

她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咬咬牙,从柜子里翻出针线盒,打算缝补那条裤子。可手一抖,针没穿好线,扎在手上,血珠渗出。她猛地骂了句粗话,甩了甩手,针掉在地上滚了一圈,像是也在躲她。

“呸!连个破裤子都缝不好……贾张氏啊贾张氏,你也落到这地步了?”她自语著,声音颤了几分。

这一刻,她是真的感到自己老了。以前嘴硬点,骂几句还能唬住人,可如今,李向东不再搭理她,街坊也懒得理会她的疯疯癲癲。哪怕她撑著一口气,终究也遮不住那越来越重的孤独感。

与此同时,李向东那边却过得分外安静。他一大早照例去院里打水洗脸,路过贾张氏门口时脚步微顿,余光扫了一眼她那半残的门板,嘆了口气,还是走开了。

“修了也给她砸,留那閒气做什么。”他在心里劝自己。

可刚走几步,他就听到身后“哎呦”一声,回头一看,只见贾张氏提著那盆早就磕了口的搪瓷盆,刚准备去院口倒水,不知怎地脚一滑,整个人连盆带水摔倒在地。水四溅,溅了她一脸一身,头髮散乱,灰扑扑的布衫黏在身上,狼狈不堪。

李向东本想装作没看到,但那“哎呦”里却透出一股让他心里一紧的脆弱。他走过去两步,蹲下身,“你没事吧?”

贾张氏抬起头,一时竟没说话,只是呆呆看著他,脸上混著水和灰,眼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那不是委屈,也不是感激,更像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自尊死撑——明明难受,却又不想让人看出来。

“没……没事。”她挣扎著站起身,推开李向东伸来的手,“摔一下又不死人。”

李向东皱眉,“你年纪不小了,还摔一身水,再感个冒……”

“用不著你操心!”她咬著牙,声音里有些倔强地高了几分,“你不是说不欠我吗?那就別装好人。”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李向东也一瞬愣住,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两人就这么对视了几秒,谁都没再出声。终究,是李向东先转头,低声说道:“你门还是补一补,晚上冷风一吹,不中。”

“我会补。”她冷冷地回,“我还能装门,我不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