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捭闔(2/2)

他朴素的王袍上,不披披风,只穿著一身磨旧的大衣,亲自走入广场,走进粮棚,在人群中用脚的加泰隆尼亚语与人寒暄,分发汤碗。甚至亲自在为城外农民准备的避寒棚中住了几晚。

而这一切,在陈安的默许下,被悄然放大、记录、传播,

民眾开始爱戴这位新王,把他视作真正“愿意走进寒冷的人”。而查理,也在有意无意之间,借著这场救寒之役,悄然收割著整座王国的民心。

但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这一幕。

驻扎在巴塞隆纳城內的英国保王党贵族们,逐渐坐不住了。他们曾冒死追隨查理流亡,视自己为立国功臣,如今却发现自己语言不通、风俗不融,甚至不再被王亲近。那份曾经的优越感,如今正被一个东方人和一群加泰隆尼亚庶民一点点吞噬。

不满开始酝酿,直至某夜彻底爆发一一一场挑畔变成了械斗,闹事的贵族將领被捕,

查理当即下令处决。没有仪式,没有赦免。

鲜血在雪中染出一个警告。

但查理並未斩草除根,转而迅速提拔了几位英格兰老部下进內阁要职,稳住阵脚,分化阵营、平衡派別,重新分配权力结构。

保王党人终於开始意识到一个冰冷的现实这已经不是英格兰的宫廷,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权力舞台。他们的话语权、传统、血统与祖辈的荣耀,在这片伊比利亚的土地上,正在迅速贬值。他们以为自己是在重建一个旧秩序,结果却成了新秩序下的异乡人。

可王国並不会为谁停下脚步。

在这场没有硝烟却更残酷的寒潮中,陈安和查理並肩扛过了王国的第一个冬天。幸运的是,並没有死人太多。城墙没塌,穀仓没空,天幕虽冷,人心尚暖。

而后便是春雪初融,冰层断裂,山中溪流奔涌而下,仿佛从岩石腹中甦醒的心跳,也如同前线传来的战令与收割號角,清晰而不容置疑。

镰刀军自莱里达出发,沿平原向西推进。白帆掠过河口,马队如风席捲田野,地中海沿岸的各处据点如落子般接连归顺。战爭的局势,看起来就像春水破冰,一泻千里。

这是胜利的惯性,也是陈安长期筹谋的结果。

但很快,他们撞上了一堵看得见的墙一一萨拉戈萨。

这座曾是阿拉贡王国心臟的旧都,静静嘉立在河流与山口之间,既不怒吼,也不屈服。它並不高傲,却固执得像一段未完的歷史,不愿为来自斯图亚特家的“新王”打开城门。

不是战术的问题,也不是兵力的差距。陈安很清楚,是那座城的“心”,还没有被征服。

而且在这片广的平原之上,陈安真正见识到了初代日不落帝国的深层底蕴。

纵使风烛残年,仍能调集大批经验老道、家族传承数代的基层军官。首都附近的士兵体系也不像其他地区那样涣散,他们知道如何构建坚固的粮道、防御的村寨,甚至会主动烧毁桥樑与农田,用各种各样的战术消磨镰刀军的推进力。

帝国日落的余暉,依旧炽热。

与此同时,法国在义大利战线上的米兰攻势也告失败。新式战术未能压倒老派壁垒,

攻坚部队连吃败仗。前后两线本应互相椅角的进攻,像咬合失误的齿轮,在敌人钢铁般的支点上打滑。

战爭在僵持中停滯下来。

春风没有吹进萨拉戈萨,也没有吹进米兰。南北两线同时冻结,仿佛整个西欧在那一刻屏住呼吸,等待外交官们推门入席的脚步声。

和谈的钟声在春季最温暖的日子敲响。

三方代表齐聚庇里牛斯山旁的费伦特岛一一这座世界上最小的岛屿,200米长,40米宽,如今却被看不见的权力织成结界,隔绝尘世,成为王国与帝国之间较量神经的战场。

而陈安也终於回到了“主场”。

相比於沙场上的初出茅庐,在纸张、目光与翻译间博弈的桌边,他比谁都锋利。他两世为外交官,一世积风雨,一世带利刃。若说战场凭血与火爭出一线生机,那谈判桌上,

他便以语言织网,逼对手在最柔软处认输。

这场谈判,有著两世外交记忆的他身上背负著两个国家的命运。

一个是他母国一一风中残烛的大明,在遥远的东方漂浮於衰亡边缘;另一个,是刚刚復国的新生阿拉责。他不再只是一个东方的来客,他还是一个王国的缔造者。

於是,激动的他是第一个抵达岛上的。

隨后而至的是路易斯·门德斯一一西班牙国王菲利普四世最宠信的宠臣、一位公侯爵。一个圆滑、谦逊、谨慎的老狐狸。他知道现在是谈判,而非审判。

最后一个抵达的,是马萨林,久別重逢的他看著陈安,如同老猎犬看见一只自己从未真正驯服的狼崽,眼中除了欣赏外,还有深深的不安。

陈安知道,第一轮谈判不会有结果,可这並不重要。第一轮,本就是姿態与底牌的试探。

於是他像前世的那些上司们一样,把最慷慨的条件摆在桌面上一一马德里承认加泰隆尼亚的独立,並准许这个新生的公国承接帝国部分旧殖民地的行政管理权。

“只要你们愿意放下过去,我们將共同拥有一个更有序的地中海。”

他说这话时,语气甚至刻意带著些不谱权术的锋芒,仿佛是个初涉棋局却自以为懂全局的年轻人。他甚至故意掺了点来自东方的慢条斯理,让那种“涉世未深”的印象更立体。

对面的西班牙公侯爵路易斯·门德斯將这些看在眼中,嘴角牵出一个老狐狸式的微笑,眼神里已经有了点看透对方的得意。

於是他轻描淡写地否决了提案,仿佛是在呵斥一个提出荒唐童话的孩子。

但他並未意识到,他已经走进了节奏。

这位公侯爵並没有想到,在第二轮的谈判中,陈安直接狮子大开口,毫无徵兆地拋出一连串近乎羞辱性的条件。

他要求马德里放弃阿拉责国王的宣称,然后將萨拉戈萨割让给他们;还要求重新分配由教廷划给卡斯蒂利亚的殖民地,一半应划归阿拉贡。

此外一一他还补充道:“若贵国愿以示诚意,我可以勉为其难地將你们的两位公主纳为妾室。”

话语间还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听完翻译的转述后,公侯爵的脸色瞬间变了,怒火几乎烧穿他的贵族修养。

他起身,拍案而起,咒骂声未出口便被马萨林稳住。他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能承受谈判崩盘的代价,尤其是查理在加泰隆尼亚加冕,让克伦威尔和哈布斯堡的结盟成为可能。

而在多年后,当东方那座帝国腾空而起,舰队穿越各大洋,那个隨行的翻译常在夜里回忆起费伦特岛那个耻辱的联姻提议,像在回忆一笔擦肩而过的原始股。

他们本有机会成为那个帝国的共同缔造者。

却终究,只成了那条传奇路上的註脚。

当时节走到了仲夏,费伦特岛的议厅却依旧阴冷,空气中瀰漫著纸张、墨水与长久对时的疲惫气息。

马萨林越来越摸不准这个东方来的少年到底想要什么。他本以为陈安不过是想要趁乱谋利,从西班牙在南洋的殖民体系中啃下一块骨头。

但谈判进行到第十轮时,他的这种判断已岁岌可危。这个少年既不急,也不退,每一次让步都藏著刀锋,每一次础础逼人又都踩在国际秩序最边缘的合法线上。

“难道安德森·陈是想做阿拉贡的副王?”马萨林曾在私人备忘录上写下这句疑问。

但连他自己也不信这个答案能涵盖陈安真正的野心。

陈安当然不会满足於几座南洋的海岛。

事已至此,吕宋已经是他囊中之物,其他几座小岛的易主也只是时间问题。而真正关键的,是他尚未拖下水的另一个玩家一一握有马六甲的荷兰。若不能在泰西世界布下几枚重子,那他阻拦这些殖民者东扩步伐的代价將会更大。

这也是他唆使路易十四扩张的原因之一,他要这些国家把重心放到本土,无暇顾及海外的殖民地。

在第十二轮谈判上,马德里终於鬆口,两位公主的婚姻被提上日程。年长的玛丽亚嫁给路易十四,而年幼的玛格丽特则许配给查理。

第十六轮,对叛乱的孔代亲王有了定论。

第十七轮,西班牙终於点头承认加泰隆尼亚与瓦伦西亚的独立主权,並正式归属於斯图亚特家的查理。王国终於从纸上的构想变成现实,从镰刀军的旗帜变成国土的边界。

法国获得了阿图瓦伯国、与神圣罗马帝国接壤的东北边界地带,並接手庇里牛斯山以北的加泰隆尼亚领土一一等同於为路易十四在南线再添一面护盾。

作为巴塞隆纳伯爵的陈安,也获得了马德里在南洋全部殖民地的宣称权。对马德里来说,这些地名不过是帐簿上一串模糊的註脚,如果能藉此赶走这位瘟神,將会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而在第二十一轮谈判中,法国更进一寸,拿下了新生的阿拉贡王国的教权。

后续几轮谈判则进入收尾阶段,疆界勘定、关税標准、港口使用权、宗教特许、驻军规模每一条条款都像在雕刻一座新秩序的基石。

而在这过程中,三位君主一一查理、路易十四、菲利普四世也相继抵达费伦特岛。

一个新的伊比利亚半岛,就这样在这座不足半里长的孤岛上,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