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迴风(2/2)
往事隱约,故地旧人,一时间,他竟有些说不清的怯意。
梁珊的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將手中的少年推开,苗刀斜指商飞蓬,朗声道:“你,到前面来,我就把这些人放了,我也说到做到!”
商飞蓬也不废话,从屋顶一跃而下,一步一步走到离开梁珊十步远的地方,冷声道:“放人!”
慕容七这才看清他的长相,清秀文弱,却偏偏握著一把与身量等高的长刀,眉眼间沉毅刚强。
身边的凤渊轻轻吸了口气,驀然间用力握住她的手。
她能感觉到那只手中微微的潮湿,同样是可以为他所用的人,素不相识的人和儿时的朋友,毕竟还是不同。
那群俘虏已经被释放,往回走时经过青年身边,不论男女老幼,俱是低低一声:“商大哥。”他们站在商飞蓬背后,怒视著银甲的驍骑营,直到目光中的怒火將泪光烧乾。
广场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明明没有人出声,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声中蔓延,慕容七深吸了一口气,道:“凤渊,你一定要救他们!”
她从未这样唤过他的名字,他听得一愣,掌中的温暖在这个瞬间让茫然的心念落定。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正准备找机会突袭,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尖厉哨声,隨后人群中有人大叫:“起火了!”
夜幕中,镇子东边的天空不知何时被火光映得一片亮红,商飞蓬看到火光,脸色大变,沉怒道:“你敢背信毁诺!”
梁珊却冷冷道:“我只说不杀人,没说不放火。”顿了顿,她转向火光方向,道,“你一直拖延时间不愿露面,就是为了转移剩下的叛军是不是?可是不巧,我很清楚撤军的密道在哪里。商统领,你失策了。”
慕容七能够感觉到凤渊的身子微微一震,她抿了抿唇,没有回头,只是指尖滑过他的掌心,横平竖直,是一个“不”字。
稳住,不要急,不要慌。
人群渐渐骚乱起来,迴风渡的百姓十人中有九人仍对故国衷心,因此驍骑营的囂张残忍,很快惹怒了那些血性未泯的人,胆大些的已经在衝撞兵士,想要衝到广场中间去。
商飞蓬手中长刀唰地挥开,清冷刀刃直指梁珊。
“既然如此,你们都要留在迴风渡陪葬,一个也別想离开!”
梁珊一挑眉:“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与大酉为敌了?”
“废话少说。”他低喝一声,长刀如修罗之舞,厉声道,“告诉前面的兄弟,走不了就战,亡我巨泽的大酉狗贼,杀一个是一个,到了下面,我请兄弟们喝酒!”
略带沙哑的声音,伴著兵刃相击的鏘然清响,迴荡在被火光映红的天空中。
黎明,遥遥无期……
季澈赶到迴风渡的时候,天空刚刚泛出鱼肚白,整个镇子如同死城,並不清冷的空气中蒸腾著呛人的硫硝味,尚未完全散去的青烟繚绕著残垣断壁,到处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尸体。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到这个地方的第一眼,他的心臟驀地一阵紧缩。
慕容七在什么地方!
她究竟怎么样了?
他一路怒气冲冲地追著她,忧心忡忡地担心她,想著一定要找到她把话说清楚,从今往后,要么接受他,要么老死不相往来,他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是他从未想过,要是再也找不到她,该如何是好。
他勒紧韁绳,策马走上焦黑的街道,想要从瓦砾中发现一些蛛丝马跡。马蹄声敲打在空旷的街道上,鲜血浸染了黄砖地面上斑驳的纹路,凝固成褐色的污渍,折断的武器和残肢裹著过节时晾晒的衣物,乌糟糟的一团。偶然有暗处的门打开一条缝,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却又立刻合上,门后的妇人和幼童脸上尚带著惊慌失措的泪痕。
他穿过街巷,在广场中心下了马,把韁绳递给一直紧隨其后的郭子宸,看了看周围的地形,决定穿过广场,到对面巷子里找个当地的居民问清楚事情的经过。
当他跨过堆积在石阶上的尸体时,一只沾满血跡的手突然抬起,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脚。
他低下头,只见一片血泊中有个人正费力地抬起上半身,可是因为伤得太重,又重重地倒了回去,不过那人的手劲却是极大,牛皮靴子上竟被生生地按出几个手指印来。
他犹豫片刻,蹲下身问道:“你是谁?可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问话很是直截了当,这人背上插了五六支羽箭,胸口又有一道深及內臟的伤痕,显然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若不是靠著非凡的毅力撑著一口气,等閒之人早就死了几百回了。
他生平最重惜流血不流泪的人,否则也不会暂搁要事,停下脚步。
“我是……雍和军迴风渡……分部的统领……商飞蓬。”
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季澈將手掌抵在男子背上,温厚强大的內力徐徐注入,终於让他稍微恢復了一些力气。
“多谢……”自称商飞蓬的男子略一点头,继续道,“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临死前唯有一个心愿,便是將此物送到紫霞关,交到雍和军总领风间花手中……”
他一边说一边摊开另一只手,手心中躺著一枚墨玉令牌,牌身正中刻著一个“风”字。
季澈不由得皱眉:“雍和军兵符?”
“这是风老將军半生征战隨身携带的兵符,能號令风家军旧部。如今的雍和军,只有半数为风家军旧部,另半数为不甘亡国的巨泽义士,人数虽不少,但论作战能力,却不及风家军。风间花若没有这枚兵符,到了紫霞关恐怕很难服眾……”几句简单的来龙去脉,商飞蓬说得却很艰难,说到最后更是不断地咳嗽,口中涌出血沫。
季澈手中多加了几分力道,道:“这是雍和军的重要信物,一旦泄露,整个雍和军就会被大酉连根拔起,你我不过初识,你为何如此信任我?我又怎知这不是圈套?”
商飞蓬听完,不由得扯了扯嘴角:“果然不愧……不愧是鸿水帮的少帮主,心思如此縝密。我快要死了,骗你作甚?我求你帮忙,是因为我数年前曾经去过鸿水帮,你虽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你这人虽然脾气古怪,却有原则,既不会做大酉朝廷的鹰犬,也不屑於来害我巨泽復国之军……”
这一大段话说完,商飞蓬已经是气若游丝。
“我没有別的机会,只能赌一赌……你送过去最好,不送,也不怪你……至少我已尽力,再无……怨悔……”他的头慢慢耷拉下来,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若能见到风间花……请提醒她……护好公子……”
油尽灯枯,终於,再无一丝声息。
曾经意气风发,立志守护家国大好河山的少年將领,终於垂下了高傲的头颅,血液渐冷,化作战场上一缕亡魂。
季澈伸手替他合上半睁的双眸,將兵符收进怀中,正要起身离开,眼角却瞥到商飞蓬腰间的一抹碧光,仔细看去,是他系在软甲上的一枚鱼戏莲叶的玉佩。
玉佩只有一半,一条鱼逐著一朵莲,图案看起来竟有几分眼熟。
他思忖片刻,伸手扯下玉佩一併收进怀里,又解下披风盖在商飞蓬的尸身上,这才转身离去。
两个时辰之前。
当商飞蓬手中长刀指向梁珊的时候,一场让迴风渡百姓永生难忘的廝杀就此拉开了序幕。
前一刻还是庄重的祭典,后一刻,却变成了人间的修罗场。混在百姓中的雍和军军人纷纷亮出兵器,朝四周铁桶一般的驍骑营士兵涌去,夜风送来淒烈的喊杀声,慕容七和凤渊原本的计划,也不得不因此更改。
“立刻走!”凤渊扯了扯慕容七的衣袖,“事已至此,恐生变故,不宜久留。”
慕容七愣了愣:“你不救人了?”
凤渊皱眉:“情况有变。”
她指了指场上挥舞长刀的身影:“他是你的朋友!”
“可他首先是迴风渡雍和军的统领。”凤渊沉声道,“如今这场战事已不可避免,他有他的责任,他不能走。我也有我该做的事,我必须离开!”
慕容七想了想:“那好,你先走,我留下来看看。”
凤渊很是意外:“你留著做什么?”
慕容七的神情却很理所当然:“在你心目中,巨泽和你的王座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你为此可以拋下一切。不过这些和我没关係,我觉得商飞蓬这个人不错,不想看著他死,所以我想救他。”
“嫣然!”他不知道是该怒还是该笑,“这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时候,你太天真了!”
慕容七却推了推他:“快走吧,世子殿下。”
凤渊皱著眉,正在考虑如何將她强行带走,眼角余光却看到不远处,梁珊的刀正朝商飞蓬胸口砍下,他下意识地挥动手掌,一股无形而强大的罡气捲起身边士兵的刀,直直地撞向梁珊后背。
红月天魔功九重功力非同小可,儘管梁珊察觉到了,却还是慢了一步,刀刃如被无形之手操纵,在她肩上留下一道伤痕。
这一刀替商飞蓬解了围,却也暴露了慕容七和凤渊的藏身之处,一队士兵迅速朝两人围了过来。
慕容七急忙夺过一把铁剑,逼退了先前几人,一纵身跳进了广场正中的一片混乱中。凤渊隨之跟上,与她背靠著背。
虽然被围攻,慕容七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是说不救人吗?说得那么绝情,还是放不下吧?”
凤渊面不改色:“……手滑了而已。”
“承认一下会死吗?”
“会。”
“……”
蜂拥而来的士兵將为数不多的雍和军团团围住,慕容七和凤渊混在人群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慢慢朝著商飞蓬和梁珊所在之处移去。
事已至此,想脱身不易,唯有擒贼先擒王才是上策。
可是对手人数实在太多,又训练有素,两人一时半会儿也突破不了重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梁珊带领一小队人马將商飞蓬逼入箭阵,一阵箭雨落下,將他的身影笼得严严实实。
慕容七见状,转身就要去救,却在下一刻被凤渊拉了回来,隨即眼前一花,凤渊的人影已经出现在商飞蓬背后,伸手拎住他的后领往后急拖,千钧一髮之际,与漫天箭雨错身而过。
商飞蓬手中长刀格开几支流箭,回过头正要答谢,却在看见凤渊的容貌之后瞬间愣怔,这一怔之间,凤渊已经鬆开了他,手中剑架住了梁珊的刀。
商飞蓬忍不住开口唤道:“你……”
“別愣著了,还不快走!”慕容七伸手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你们的人不足驍骑营的十分之一,硬拼不过是送死,先走再说!”
商飞蓬此刻已经定下神来:“姑娘和那位公子是一道的?”
“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如此……”他轻轻吸了口气,“请姑娘带著公子速速离开迴风渡!”
慕容七皱眉:“你不走?”
“我若走了,雍和军兄弟们要怎么办?百姓又要怎么办?”商飞蓬剑眉紧蹙,眼神却十分坚定,“这是我要保护的地方,我不能为了自己活命就弃之不顾!战至最后一人,我也不会走”
“恳请姑娘!”他伸手抓住慕容七的肩膀,手掌中的血跡沾湿了她的衣襟,“快走,带公子速去紫霞关!这里交给我!”
“紫霞关?”慕容七睁圆了眼睛,“你……认出他了?”
商飞蓬轻轻点了点头,坚毅的唇边露出一丝隱隱的笑意。
儿时替他解围的那个內向温柔的皇子,留在记忆中的模样虽然已经模糊,但方才那张与王妃几乎一样的倾世容貌,还有王妃亲传的红月天魔功內息,又怎会认错?
多年之后,替他解围的还是他,他已练成绝世神功,这样,甚好——
他不再多说,伸手入怀取物:“请姑娘带上……”
可是话没说完,身侧已有数十人围了上来,两人顿时被衝散了。商飞蓬眼看著再没有机会將东西送至慕容七手中,果断喊道:“姑娘,飞蓬心意已决,请带公子离开,勿失良机!”
看著那张略显文弱的脸庞和坚若磐石的眼神,慕容七咬了咬牙,手中铁剑舞做一团,硬生生地將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跃至凤渊身边,一剑挥开梁珊的刀,急道:“別打了,快走!”
凤渊怔了怔:“当初是你要留下的。”
她的语气有些不甘又有些无奈,却很诚恳:“我答应了商飞蓬將你平安带去紫霞关!”
凤渊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奋力杀敌的青年,片刻后才沉声道:“好!”
要从一支上千人的军队里救出几十个人,实在有点困难,但是两个武功高强的人要逃脱,却並非难事。两人联手逼退了梁珊,很快突围而出,离开广场之前,慕容七忍不住转头望去,却正看到箭阵再次发动,如雨的羽箭在火光中如同一群嗜血的黑蚁。
她看不清商飞蓬的位置,儘管已经接受他的决定,那一刻,却还是觉得心房一阵抽紧,忍不住停下脚步,身边的凤渊却伸出一只手掌,挡在了她的眼前。
“別看。”他的声音低沉中带著一丝不易觉察的微颤,“既然选择了往前走,就不要回头看,別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她回头,轻轻拉下他的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当季澈穿过一片狼藉地迴风渡时,慕容七和凤渊已经离开了那片泼洒了无数热血的广场,镇中火势渐尽,廝杀声已微不可闻,战况如何,不得而知,唯有一声又一声的悽厉號角,远远传来。
手臂因为挥剑太多而酸痛难忍,眼睛因为疲惫而乾涩,伤口的血一直没有止住……可是不能停下来,更不能回头——慕容七深深地吸了口气,东方已泛出微微的鱼肚白,黎明就要到了。
“这是驍骑营的集结军號,追兵应该不多了,我们正好趁机离开。”她將手里的韁绳递给凤渊,凤渊一声不响地翻身上马,伸手將她拉坐在身前,双腿用力夹住马身,抖开韁绳,骏马撒开四蹄,跑过一条条空寂的街道。远远地,只能看到广场上一片尸骸在朦朧的天光中浮现出一层若有似无的淡淡血色。
那个曾倔强地反驳师长的文弱少年,此刻会在什么地方?
二十年前的別离,二十年后的惊鸿一瞥,到底,都是为了谁?
为了谁的江山,为了谁的家园?
或许是因为速度太快,慕容七只觉得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渐渐收紧,背靠著的胸膛也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凤渊突然低下头,將脸埋入她肩颈处的乱发中,脖子里温热濡湿,她分不清是自己的汗水,还是他的眼泪。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侧过头蹭了蹭他的鬢角,加紧催马,朝著北方一路疾驰而去。
一夜激战,她已经太过劳累,並未注意到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有个人正焦急地拍打著一户户人去楼空的屋子,只为了探听有关她的哪怕一丝消息。
季澈听到不远处疾驰而过的马蹄声,再追出来时,却只看到消失在第一道霞光中的模糊背影。那一声短促的策马之声,也被清晨的风吹散,裊裊地散在八方荒野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