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雨歇逢故人(2/2)

“那可真够辛苦的。”江海潮顺著他的目光望向住院部的方向,心中忽然一动,一个念头闪过。

“许叔,您现在在文化馆,主要管哪块儿?”

“咳,刚上手没多久,啥都沾点边儿。”许占军弹了弹菸灰。

“组织组织扭大秧歌比赛,管管下面乡镇的业余剧团,再培训培训基层文艺骨干……说好听了是副馆长,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大管家。”

他话锋一转,带著长辈的关切,“对了,你在一中念得咋样?你爸可没少跟我喝酒吹牛,夸你打球厉害,学习也不赖。”

“嗨,就那样唄,马马虎虎,混日子。”江海潮挠了挠刚拆了纱布的腿,状似隨意地问:“叔,听说你们馆里有个姓周的老师?架子鼓打得特別溜?”

“周斌?”许占军挑了挑浓眉,夹著菸捲的手指灵活地转了个圈,“你问他干啥?那可是个有故事的主儿。”

“咳,我一同学,想跟他学鼓来著。”江海潮留了个心眼,没提自己,“结果去了没两天就怂了,回来说周老师太严,骂人忒凶,不敢去了。”

许占军嘆了口气,“那可是正儿八经上海音乐学院出来的高材生!年轻时候,唉,因为家里成分不好,给下放到咱们这小县城当中学音乐老师。”

往旁边挪了半步,避开一个匆匆走过的病人家属,声音又压低了些:“本来想著熬几年,政策鬆动了就能返城,结果呢?赶上政策变来变去,家里头又出了点糟心事儿,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在这儿扎下根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著点唏嘘:“早些年心气儿高著呢,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尤其一手钢琴,弹得那叫一绝!”

“后来啊,”许占军接著说,语气低沉了些,“稜角都给磨平了,看著冷冰冰的,生人勿近。不过,他对真正懂行、肯钻研的人,其实挺热乎。最烦的就是那种仗著家里有几个钱,或者爹妈有点权,跑来瞎混日子的,特別是领导家的孩子,学啥都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他瞅著就来气,一点面子不给。”

江海潮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说的吴磊那小子么?仗著家里有人在体制內,学啥都是三分钟热度,被周老师训得狗血淋头,真是一点不冤。

“我那同学……可能,是有点毛手毛脚,不够踏实。”江海潮含糊道,语气特意带上了点晚辈的亲近,“许叔,要是……要是我们真是想好好学,不是玩票儿,您看……能帮著递个话,引荐引荐不?保证静下心来学。”

““这有啥难的!”许占军答应得很爽快,顺手把菸蒂摁在旁边垃圾桶顶上的菸灰槽里。

“我跟老周喝过几顿酒,还算投脾气。”他接著说道,“他那套架子鼓,宝贝疙瘩似的,是前年托人从省城乐器行淘换来的二手货,了他小半年的工资,就放在文化馆排练室里。”

“为啥对学生那么严?”许占军语气里带著理解,“就是怕被不懂珍惜的毛孩子给糟践了!你们要是真能定下心来学,我跟他说一声,保准没问题!”

他打量了江海潮两眼,带著点欣慰,“咋?这是继承你爸妈的文艺细胞了?以后也想吃这碗饭?”

“也不一定,先学著看唄。”江海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技多不压身嘛!”

“好小子!打小就知道上进,我看你行!”许占军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正说著,医院门口驶来一辆带篷的人力三轮车。车帘一掀,下来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

白头髮梳得一丝不苟,架著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身上是件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极为挺括的藏蓝色衬衫,袖口处磨出了细小的毛边——不是一中教务处那位令无数学生闻风丧胆的“活阎王”张焕琴主任,还能是谁?

江海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许占军身后缩了缩。这老太太在学校是出了名的铁腕,查课比谁都勤快,学生见了她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上回有个高二的男生在走廊里吹口哨,被她逮个正著,愣是罚站了一下午,最后还得请家长来学校“喝茶”。

可今天的张主任,简直像换了个人!她手里拎著两个用红绸子扎得漂漂亮亮的礼盒,盒子上印著醒目的“麦乳精”和“人参蜂王浆”字样。

更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她脸上居然带著笑!嘴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脚步轻快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拎著礼盒就往住院部里走,跟平时攥著牛皮纸记事本、板著脸训人的形象判若两人。

“那是你们学校老师?”许占军也瞧见了,纳闷地问。

“嗯,我们教务处的头儿,张焕琴,张主任。”

江海潮咋舌,压低声音,“学校里都叫她『法西斯老太婆』,凶得很!我念书这一年,就没见她笑过!今儿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估计是来看亲戚的吧。”许占军不以为意,“医院这地方,啥人遇不上?”

两人目送著张主任轻快的背影消失在妇產科方向的走廊里,都有些发愣。这架势……是家里有亲戚生孩子了?

江海潮忽然想起上次自己迟到,被张主任堵在教室门口时那刀子似的眼神。

再对比眼前这拎著礼盒、满面春风的老太太,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原来再厉害的“阎王爷”,也有沾著人间烟火气儿的一面。

“对了,中秋,”许占军收回目光,又拍了拍江海潮的胳膊,“有空上家玩去!就在文化馆家属院,三单元一楼西户。让你婶给你露一手,她做的红烧肉,嘖嘖,比你妈做的还地道——这话可千万甭跟你妈说啊!”他促狭地眨眨眼。

“得嘞!过两天一准儿去叨扰您和婶子!”江海潮笑得真诚。

许占军看媳妇一时半会儿还出不来,便拎起保温桶:“得,我先给你婶送进去,估计她也该饿坏了。回见啊中秋!”

“哎,许叔您忙!”

两人在医院门口分了手。

江海潮找到自己的自行车,用手抹掉车座上的雨水,长腿一跨,用力一蹬。

太阳不知何时已从云层后钻了出来,金色的阳光照在积水上,亮晶晶的一片。

车轮碾过水洼,溅起的水再次打湿裤腿,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他嘴里哼著的调子不知何时换成了《瀟洒走一回》,心里头敞亮得像这雨后的天空。

周斌老师学鼓的事儿,有门儿了!

许占军这条线搭得太及时,比自己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强百倍!

额角的伤口在纱布底下隱隱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血肉深处扎根、萌发,带著一股子向上躥升的蓬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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