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阳春麵(2/2)

热饭也吃了,要用的材料和工具也有了。

吃饱喝足,也便是该干活了。

沈砚舟低头翻著那只粉彩盘子的断口。

他照旧取来夹具、镜片、滴瓶和小型红外灯,认真地將碎片顺序摆好。温度、湿度、残片湿润程度,他一一检查,动作很稳。

沈砚舟判断,这应该是一个晚清时期的粉彩折枝卉纹盘,器型秀气,胎骨温润,粉彩顏色清丽不俗,淡绿描叶、粉红点,笔意疏朗清新,颇有些年画气韵。

这个的粉彩,儘管远不如雍乾时期规整富丽,却自有一种別样的洒脱与柔软。

尤其是这种“折枝卉”,画得不讲对称、不求繁密,反倒更讲究“有意无意”间的一份气韵流动——像是画者提笔前,先咬著松烟墨在窗前多站了一刻,才一挥而就。

但惜在盘子的缺口处和裂缝处,都被人粗劣修补过。

现在这个年代,能做无痕修復的民间师傅还不多。

大多都是古法的金缮银缮的补法,修完也漂亮,但会留下痕跡,当然这个不是——

这个纯粹是隨便拿胶乱粘上的,连“修补”都称不上。

毕竟那补得也太敷衍了:

盘子之前断成两半,被人粗糙地用胶水粘合了,粘得不正,接缝处还残著一排棕黄的胶渍。

更糟的是,盘子被磕掉的那部分,正好落在一只画著小鸟的位置上,图案少了一半翅膀。

然而补的人显然没有在意,甚至连试著补一点色都没有尝试。

但这也是好事。

对沈砚舟来说,前任只拼接没有试著补缺补色,是对这盘子少了些破坏。

沈砚舟沉默地围著盘子转了一圈,又取出强光手电筒打在背光处,观察缝隙里的残胶与碎片的拼合方向。

“嗯,胶是环氧树脂的,倒是最常见的,不过现在顏色泛黄了。”他下了结论,“估计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修的,大概是乡镇工艺厂出来的。”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开始了工作。

第一步是拆旧胶。

要把前人补上去的胶拆下来,那肯定不能直接砸——沈砚舟在一只搪瓷缸里倒了七成的工业级无水酒精,兑进三成自调的松节油,然后將一块布裁成小块,反覆浸湿后敷在拼缝处,用薄塑料膜封住防止挥发。

这一步,得泡十个小时以上,等树脂胶开始发软再一点点刮。

第二天,他先用电吹风调到温热档,从盘子的背面沿著粘缝慢慢加热,让老胶受热软化。那种市面上廉价胶水大多是树脂类,热了就松。

等温度渗进去,他用一把牙刀轻轻从背面插进缝里,试著一点一点撬开。整个过程持续了將近四十分钟,才把两半瓷片完整分开。

盘子分开的一瞬间,断口没被拉掉釉,也没新碎口。

接下来,他戴上手套,用自己磨过的小竹刀,一点一点將软化的旧胶刮除乾净。期间要极小心,稍一用力就可能剐伤原釉。

一些实在顽固的地方,他会用签蘸无水酒精,缓缓旋拭。最后又用竹籤刮出边角缝里的小残渣,直到断口完全清洁,只留下瓷本身自然的裂痕。

他动作极稳,心思却已经游移到了別处。

沈砚舟想起年轻的时候见过的一批“仿清粉彩盘”,画得虽工整,但死板。

外行人看著光鲜,內行人一眼就能分辨真假——那些“仿品”用的是现代化学顏料,底子乾净得像新列印的宣传画,可一照紫光灯,就露了馅。而真正的老粉彩,顏色从不一眼鲜亮,而是透著一种“柔”——像老太太用旧了的绸缎裙边,不褪色,但显得温吞。

想到这里,又记起圈里有个调色师傅,专门配粉彩色粉,那人一辈子不爱说话,脾气怪到极点。但有一回他调出一抹“粉团心红”,连中央工艺的教授都忍不住凑上前问他怎么调出来的。

那老头把配方一五一十告知,最后只还补了一句:“这五种矿粉,还要加一滴蛋清,不然不到位。”

这就是手艺人的偏执,別人听著几乎像笑话,他们却认认真真一辈子琢磨那“一滴”。

想到这里,终於,原先“补过”的两片瓷片和新补的那一块缺口都被沈砚舟一一拆了下来,原胎的断口重新暴露出来,残缺那块则是一片斜裂的破口,缺失面积约一个拇指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