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见有缘人,陈缘三戏苏日乐(2/2)

他抚掌而笑,声音虽仍苍老,却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清越与深邃:“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小伙子!年轻人,你很好,心性纯良,忍辱负重,更难得是灵台明澈,能解其意,行其道。”

笑声渐歇,陈缘目光如电,落在苏日乐脸上:“明日此时,依旧在此桥头,你再来见我。”

苏日乐闻言一怔,心中疑竇丛生。

他正待细问,却见那老乞丐已昂首阔步而去。虽是衣衫襤褸,步履间却自有龙行虎步之姿,转眼便消失在街角人流之中,再无踪跡。

苏日乐立於桥头,望著那空荡荡的街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剪断的腰带,心中波澜起伏。他隱隱感觉到,今日之遇,绝非寻常。那老者的眼神,最后的言语,都透著莫测高深。

他深吸一口气,將种种疑惑压下,心中已然篤定:

“明日,定要再来此桥,一见究竟。”

……

旭日初升,驱散了蒙新海岸常有的薄雾,却驱不散这片土地上瀰漫的无形压抑。

苏日乐起了个大早,心境却与往昔截然不同。

昨日桥头那衣衫襤褸却气度不凡的老者,如同在他平静如水的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他仔细整理好仪容,虽仍是一身大元军中小队长的制式皮甲,眼神中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沉鬱,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期待。

他推开家门,步履匆匆,一心只想早些赶到那座石桥,去与那老者见面。

然而,天意似乎总喜弄人。

苏日乐刚离家门不远,行至一段荒僻的河岸,便听见一阵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啜泣声。

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著蒙新传统素白长裙的年轻妇人,正跪坐在河畔杂草丛生的泥地上,身形单薄如风中芦苇,面向那浑浊的河水,肩头不住耸动,悲切之声闻者心酸。

苏日乐脚步一顿,眉头微蹙。他本性良善,见此情景,无法视而不见。

他快步上前,在妇人身后数步处停下,放缓了声音问道:“这位夫人,为何在此悲伤哭泣?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那妇人闻声,猛地回过头来。但见她云鬢散乱,面色苍白如纸,一双原本应是明媚的眸子肿如桃核,泪痕斑驳,更显淒楚。

她看见苏日乐身上的大元军服,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极深的恐惧与憎恶,身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苏日乐心中瞭然,暗嘆一声,儘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夫人不必惧怕,我虽身著此衣,亦是蒙新血脉。有何冤屈,不妨直言,或……或我可略尽绵薄之力。”

妇人听他言语恳切,口音確是蒙新人,戒备稍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地断断续续道:“我……我本是前面村子里桑吉家的媳妇……昨日,昨日有个喝醉了的大元军爷,闯进我家,他……他强占了我身子……我丈夫回来与他理论,竟被那恶贼,一刀……一刀捅死!我……我如今活著还有何意趣?只想隨我那苦命的丈夫去了乾净!”

说罢,她挣扎著要向河中扑去。

苏日乐脸色骤变,急忙上前一步虚拦住她,沉声道:“夫人且慢!可知那恶徒姓名?光天化日,岂容此等兽行肆虐!

你若信我,便告诉我,我定设法为你討个公道!”

妇人抬起泪眼,眼中燃烧著绝望与最后一丝希冀的火焰。她死死盯著苏日乐,咬牙说道:“那人叫,李定方!”

李定方!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接连劈在苏日乐头顶!

他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一变,方才那股热血如同被冰水浇透,霎时冷却。

李定方!他岂能不知?那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大元军中手握实权的千夫长!

其人背景深厚,性情暴戾,在这海昌郡,堪称土皇帝一般的人物!

莫说他一个小小的十人长,便是他那贵为郡守的父亲,面对李定方亦要礼让三分,甚至可以说是畏惧!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日乐。

他僵立在原地,拳头紧握。

他看著眼前这悲痛欲绝、將全部希望寄託於他身上的妇人,又想到李定方的面孔,喉咙如同被什么堵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艰涩的声音:

“夫人……若是寻常兵卒,苏某拼著这项上人头不要,也必为你索命!可……可这李定方……他势大滔天,非我……非我眼下所能撼动。便是家父……也拿他无可奈何。”

苏日乐深吸一口气,试图寻找一线生机:“夫人,你若信我,不如暂且隱忍。可先隨我回家中安顿,避过风头。

待我日后寻得时机,积蓄力量,定然不忘此仇,必为你雪恨!”

可这番话,他说得自己都感到苍白无力。

妇人闻言,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灰败。

她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

她缓缓抬手,从散乱的髮髻中拔出一根普通的木製髮簪,簪头粗糙地雕著一朵不知名的骨朵,已被摩挲得光滑。

她將髮簪递向苏日乐,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著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军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丈夫已死,清白已污,这世间,再无我容身之处,亦无我贪恋之温存。你若真有心……”

妇人將髮簪塞入苏日乐颤抖的手中,握著苏日乐的手指头,一根一根令其抓牢髮簪。

冰冷的手指触到苏日乐的皮肤,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妇人接著说道:“待你將来,真有手刃此獠的那一日,便用这髮簪,刺入他的眼眶!”

话音未落,妇人猛地转身,纵身一跃,白色的身影在浑浊的河面上划出一道悽美的弧线,“噗通”一声,溅起一团水,隨即便被湍急的河流吞没,只余下几圈涟漪缓缓扩散。

苏日乐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终究没能抓住那片凋零的白色。

他没有呼喊,也没有下水去救,他只是如同石雕般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妇人消失的河面,许久,方才將髮簪收进怀中,对著那滔滔河水,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三躬。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屈辱和无力感在苏日乐的胸中疯狂衝撞,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猛地俯身,从河滩上捡起一块硕大的鹅卵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河中!

“咚!”水四溅。

“咚!”

“咚!”

一块又一块,他如同疯魔了一般,脸色铁青,牙关紧咬,只是机械地重复著投掷的动作,仿佛要將这世间所有的不公、所有的暴虐、所有的无奈,都隨著这些石块砸进河底。

直到双臂酸软麻木,胸中那团烈火才稍稍平息。

苏日乐喘著粗气,停下动作,望著恢復平静的河面,眼中一片灰暗。

就在这时,他脑中猛地一个激灵!

“坏了!那老先生!”

他豁然抬头,只见日头已升高不少,显然早已过了他与那老乞丐约定的时辰!他心中大呼不妙,再也顾不得其他,拔腿便朝著石桥方向狂奔而去。

当他气喘吁吁地衝到桥头,果然看见那老乞丐。

他正背对著他,倚在桥栏上,望著桥下流水。

听到脚步声,陈缘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了昨日的讚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然的不满,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扫过苏日乐,竟让苏日乐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后生。”陈缘开口,声音平缓:“既然与长者有约,当时刻谨记,心无旁騖。何以迟至此刻?”

苏日乐心中一紧,想到那投河的妇人,想到李定方的恶行,想到自己所受的屈辱与內心的挣扎,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张口欲解释:“老先生,晚辈並非有意,实在是方才途中……”

“罢了。”陈缘却一摆手,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世间万般缘由,皆可成藉口。守时守信,乃立身之本。你既迟到,便是缘法未至。”

他顿了顿,看著面色变幻、欲言又止的苏日乐,淡淡道:“今日便到此为止。若仍有心,明日此时,再来此处。”

说完,不再给苏日乐任何分辨的机会,陈缘拄著那根充当拐杖的树枝,转身便走。

他步履看似蹣跚,几个转折间,却已消失在街巷尽头,留下心神激盪的苏日乐独自立於桥头。

苏日乐握紧拳头,狠狠锤了一下桥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