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2/2)
“陛下,臣在陛下和百官面前坦陈身份,只为洗尽帝家冤屈,只想还这些年孤魂难回故土的八万將士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忠臣之冤,將士之愤,臣十年不得安寐,今日只请陛下给臣、给帝家、给晋南百姓一个公道!”
仁德殿外一丝別的声音都没有,除了任安乐清朗的女声。
“证据呢?”御台上,太后按住嘉寧帝的手,朝任安乐望来,“任安乐,你说你是帝梓元,哀家便认你是帝梓元。但若拿不出证据,你刚才的厥词就是藐视圣威,妄言天子错判,按律当诛!”
是啊,说了这么多,任安乐是晋南女土匪也好,是帝梓元也罢,到了这地步,她的身份其实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若是拿不出证据为帝家平反,以她今日的做法,左右不过也就这一两天活头。可她要是拿出了证据,大靖的天怕是要翻过来了……
十年前帝家究竟有没有叛国,帝家军是不是为了和北秦里应外合才奔赴西北,才是所有人最想知道的事。
“太后,臣弃了一品上將军的身份,提著脑袋站在百官之前,不是这里出了毛病。”任安乐抬手指了指脑袋,然后將手中握著的捲轴一拋,那捲轴正好落在戏台上,从上而下掛著,明晃晃落在眾人眼前。
她从挽袖里拿出一封书信,高高扬起,“这是我父亲十年前收到的一道諭令……”她顿了顿,“这封密信諭令我父亲麾下的秦昭將军领八万帝家军奔赴西北,与青南城守將在青南山下合击北秦大军。”
任安乐的声音响彻仁德殿外,眾臣倒吸一口凉气,灼灼盯著她手上的密信,议论声纷纷。
天下间能命令忠义侯的人屈指可数,更何况依任安乐所言,这还是御旨!大靖朝有几人能颁下御旨!
“荒谬!”太后眼孔一缩,放在御椅上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抖,猛地朝任安乐指去,“哪里有什么御旨,分明就是你捏造的!”
任安乐淡淡看了太后一眼,朝右行了几步到右相面前,郑重地將信递到他手边,“右相,您是两朝元老,辅佐陛下十几载,请您替下官鑑別这封密信。”任安乐顿了顿,执礼弯腰,“这本是我帝家私事,下官深知实在强人所难,但大靖朝堂上能如老丞相一般德高望重者寥寥无几,还请老丞相看在我帝家满门皆歿的分上,帮梓元做个明证。”
御台上瞥下的目光犹若实质,百官亦望向此处,头髮白的右相望著身前半弓著腰的任安乐,立起身,抬手接过她手中已经泛黄的信函,將任安乐扶起。
“老夫为大靖辅宰,还天下一个真相乃是人臣本分,帝小姐无需如此。”
任安乐隱隱动容,眼底划过一抹感激。
太后脸色一沉,左相更是神情凝重起来。当年他受太后之令寻找此信,哪知搜城三日,连个信渣滓都没找到。如今看来是靖安侯自尽之前將这封书信留给了帝梓元,他当年以为此信隨靖安侯一起长埋地下,便骗了太后说此信已毁,可如今……
右相拆开信封,匆匆扫了几眼就面色大变,翻来覆去將信函看了好几遍也没说出半句话来。他朝任安乐看了一眼,拿著密信肃眉走出宴桌,行到御台前,朝著嘉寧帝跪下,一言不发。
眾臣心底一咯噔,看右相这模样,难道这密信是真的不成?议论之声一时更盛。
“魏卿,你既然看了这封书信,是真是假只管道来,朕恕你无罪。”嘉寧帝威严的声音响起,隨即满场静默。
“回陛下,密信上確实諭令晋南八万帝家军接信之日起拔军去西北,上面印下的是天子玉璽,至於信上的笔跡……乃是陛下亲笔所书。”
右相一句话,让仁德殿外更加沉静。天子玉璽,帝王笔跡!以右相两朝元老、朝廷柱石的身份,若无把握,绝不会轻易说出口。
嘉寧帝淡淡朝太后扫了一眼。太后身子一颤,头上的凤冠微抖,有些不敢迎上嘉寧帝的眼神。
当年靖安侯只会遵循皇帝之命,根本不会相信她下的懿旨。
王公大臣互相对视了一眼,又极快地撇开头垂下,此时,御台上嘉寧帝抿了一口茶,突然开口:“御林军何在?”
眾臣心中一凛,齐刷刷朝石阶上的右相与任安乐看去,陛下不会是想……
御林军统领张冲身著盔甲从石阶下跑上来,“臣在。”
“此事关乎帝家谋逆与八万帝家军命丧青南山的真相,非一家之事,乃大靖举朝国事,你將后妃公主与各府命妇送回锦绣殿休憩。姜妃,朕將后宫交给你了。”
姜妃起身,脸色苍白,却很是镇定,朝嘉寧帝行了一礼,“臣妾遵旨。”
听到这话,眾臣才算舒了口气,也对,现在牵扯的是国事,让后妃妇孺在此的確不妥。
后妃命妇和一干公主顷刻间退得乾乾净净,唯有安寧不动如山,她身份特殊,嘉寧帝也由得她。
此时,嘉寧帝开口:“魏卿,你先起来。”
右相闻言从冰冷的石阶上起身。
“朕问你,你確定密信上的笔跡乃朕所写?”
“是,这上面的確是陛下的笔跡。”
嘉寧帝朝后靠了靠,望向百官:“朕从来没有写过这封信,更没有派人將这封密信送往帝北城的靖安侯府。”见眾臣神情猜疑,他接著道:“朕听闻天下间奇人异士多有,寻出一两个来模仿朕的笔跡亦不是不可能,魏卿,你说是否?”
右相一怔,忽而想起一事,朝嘉寧帝身旁的太后望去,脸色微变,拱手答:“陛下所言,亦有可能。”
当今圣上的启蒙之师乃太后,太后確实有可能写出这封信,只是知道此事者寥寥无几,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他不能隨便把太后牵扯进来。
“况且十年前的冬月,玉璽曾丟失过半日,朕当时未在意,如今想来也有些蹊蹺。但此事当年已在內务府记录,吴卿,你来告诉眾卿。”
內务府大臣吴兆清匆匆走出,叩地回道:“陛下所言未错,十年前冬月十九,玉璽曾於金鑾殿丟失,半日后在上书阁寻到,当时臣以为是哪位小皇子將玉璽拿去玩,便只將此事记录於案,並未声张。”
“吴卿,你且回座。”嘉寧帝摆手,望向任安乐,“帝梓元,此信並非朕所写,你可信?”
任安乐頷首,一双眼乌黑沉静,“臣信。”说完,她將右相扶到座席上,才转身道:“陛下,先不管这信是谁所写,臣敢问一句,天下臣子若有谁接到了这封密信,会如何去做?”
嘉寧帝被问得一滯,沉默下来。
眾臣听见这话,连连点头,那封密信上乃天子笔跡,盖著皇家玉璽,连右相都没瞧出来真假。只要是大靖的臣子,都会依命行事,若抗命不遵,才是真正的乱臣逆党。这么想著,眾臣皆打了个冷战,靖安侯当年巨擎一方,帝家声望更是无人能及,亦被幕后之人构陷,若这事落到自己身上……
十年之后,这些琢磨出一丁点真相的大臣们竟在这仁德殿外生出了同仇敌愾之心来,若是幕后之人寻不出来,帝家之事不能水落石出,那天子諭令必將成为百官恐惧的催命符,大靖上下从此以后谁还敢依皇命行事,朝政必乱,皇威更是荡然无存。
嘉寧帝一望眾臣脸色,便知道他们心中所想,眉头皱了起来。任安乐不过一句话,便让满朝文武都朝帝家靠拢。一个十八岁的孤女,怎么会有这等骇人的心智?嘉寧帝盯著昂首而立的任安乐,心底竟有微微冷意。
御台之上,嘉寧帝缓缓开口:“若十年前此信送至靖安侯府后,八万帝家军才奔赴西北,此事確实不能定罪於他。”
任安乐挑眉,只是帝家军远赴西北之事无罪?
她朝左相看了一眼,朝御台径直而去,朝臣一阵紧张,赵福更是想也未想便拦在了嘉寧帝面前。
哪知任安乐停在御台下,从袖中抽出几封书信,递予赵福,“赵公公,请为我呈给陛下。”
赵福訕訕接过,轻手轻脚地拿到嘉寧帝面前。
任安乐走回石阶中央,道:“陛下,这是当年左相从靖安侯府搜出来的,是我父亲勾结北秦的证据。臣从兵部偷了出来,以呈圣上。”
殿外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顿响,这么不光彩的行径,这位帝小姐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含蓄!
兵部尘封的证据早就被他毁了,哪里来的什么书信!左相起身就要反驳,却生生抑住,瞥见任安乐望过来的眼神,想起昨晚的事,他神色一变,顿时大悔。白活了这么大把年岁,帝承恩会突然来相府提醒他,分明就是有诈,他竟著了任安乐的道儿!
“刘太傅。”任安乐朝右相身旁的太傅刘世杰看去,拱手道,“十年前刘大人您是兵部尚书,当年的谋反证据里盖著的可是北秦王印?”
刘太傅起身,点头,神情严肃,“当年这几封书信带回京城后,乃我亲自鑑定,確实是北秦王印。”
“那王印可是完整无缺?”
刘世杰一怔,点头,“自然是完整无缺。帝小姐此话何意?”
任安乐笑了笑,“诚如刚才陛下所言,世上奇人异士者眾多,既然连陛下的笔跡都可以偽造,那区区北秦王印又为何不能?”
她转身朝嘉寧帝望去,“陛下,请展开书信。”
嘉寧帝闻言拆开信笺,沉声道:“帝梓元,你如何能证明这上面的北秦王印为假?”
任安乐昂首,“陛下,上面刻著的王印根本不是北秦王室所有,因为十年前北秦大公主莫霜一时错手,將王印砸破了一角,自此以后北秦王印便不再完整。北秦与我朝连连征战,邦交极少,所以我大靖上下无人知晓北秦王印早已残缺。”
她转头朝刘太傅望去,“若当年满朝上下有一人能看出破绽,那幕后之人的谋划必定功亏一簣,我父亲必不会背负冤屈,十年来受尽天下骂名!”
刘太傅面色灰暗,望著眼眶泛红的任安乐,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当年帝家谋逆之事牵连甚广,轰动朝野,本应仔细审案,小心求证才是,可偏偏此事是皇家忌讳,没人敢深掘,一旦寻到了证据,便草草结案,以至於连如此明显的破绽也没瞧出来。
刘太傅稳了稳身子,面容瞬间颓丧下来,朝任安乐深深一鞠,“老夫审案不明,冤枉了侯爷和帝家,实在愧对靖安侯,愧对帝小姐。”
任安乐沉默片息,缓缓扶起刘太傅,一字一句道:“当年定下帝家谋逆之罪的不是太傅,判我帝家满门抄斩的也不是太傅,太傅不必如此。”
此话一出,眾臣心有戚戚。是啊,若不是皇家雷厉风行地將帝家连根拔起,能和皇室比肩的百年世族,何至於顷刻间毁於一旦。
任安乐转身,朝嘉寧帝望去。
“陛下,当年先有諭令送到靖安侯府,我父亲才会派八万大军奔赴西北,左相搜出的北秦书信也是假的,根本没有证据定罪於帝家,帝家没有谋逆,我父亲也没有叛国。”
嘉寧帝长嘆一口气,沉默良久,缓缓道:“永寧確实没有背叛大靖,是朕误信假证,判了错案,朕会择日还帝家和帝家的將士一个清白。”
“这不够。”任安乐抬首,轻轻开口:“陛下,您不想知道那八万帝家军究竟是怎么死在青南山的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