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遭报应(2/2)

她终於能独自一人,像个识途的老马,准確无误地在化验室、缴费处、开水房和病房之间穿梭,不必再像无头苍蝇般抓著人问路。

一种独属於她的生存方式,在这座陌生医院里,艰难地扎下了根。

第三天下午,林鸿云提著暖水瓶,熟门熟路地穿过住院部略显嘈杂的走廊,去开水房续水,就在离开水房几步远的拐角,一个身影让她猛地顿住了脚步。

一个女人,穿著宽大的蓝白条纹病號服,背对著她,扶著墙,慢慢往前挪。

那背影瘦得脱了形,病號服空荡荡地掛在身上,隨著她艰难挪动的步子,晃荡著。稀疏枯黄的头髮勉强扎在脑后,露出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她挪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耗尽了全身力气,脚上的塑料拖鞋蹭著光滑的地面,发出细微而拖沓的“沙沙”声。

林鸿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提著暖壶,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跟在那女人后面。

女人似乎想走到几步外的公共座椅那里歇息,短短几步路,就呼呼大喘,挨到长椅边,她几乎是瘫软著坐了下去,后背重重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仰起头,大口喘著气,汗水顺著她蜡黄凹陷的脸颊往下淌。

就在她仰头喘息的一瞬,林鸿云看清了她的脸。

轰隆一声。

林鸿云只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个响雷,震得她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手里的暖水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幸好盖子盖得紧,没有炸开,只是滚烫的热水隔著塑料外壳漫出来,瞬间浸湿了她的裤脚和鞋面,那灼痛感如此鲜明,却远不及她此刻心头的惊涛骇浪。

是黄霞。

那个五年前被世江厂里推车撞倒后流掉了胎儿的女人,自己的丈夫也因此丟了工作还背上巨额赔偿。

黄霞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吃力地转过头,当她看清林鸿云时,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瞬间也充满了同样的惊骇,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抓紧了长椅冰凉的边缘,身体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你……”林鸿云的嘴唇微微开合,看著黄霞病骨支离的样子,看著她病號服下空瘪的腹部,一个更可怕的念头。

难道当年那一撞,还留下了更深的祸根?

黄霞突然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嫂子是我,我对不住世江叔,对不住……”

她再也坐不住,身体顺著椅背往下滑,竟然“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在空旷的走廊里异常清晰。

“你干什么?”林鸿云被她的举动骇得后退半步。

黄霞跪在那里,仰著脸,泪水汹涌地衝出深陷的眼眶,嘴里窸窸窣窣说道:“报应,都是我的报应啊,嫂子。”

林鸿云一脸不解地看著她。

黄霞继续说道:“那年真不怪世江叔,推推车撞过来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摔过一跤了,就在就在头一天晚上,在宿舍楼梯上踩空了,我谁也没敢说,孩子那时候就已经保不住了胎停了。”

林鸿云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黄霞涕泪横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跟厂里老板提了,他说我要是说出去,要开除我,也怕家里骂,我就硬撑著去上工,结果世江叔那推车一碰,我就……”她痛苦地捂住了自己平坦得可怕的腹部,指甲隔著病號服深深掐进去,“我活该,我活该啊嫂子,我该遭报应,这次好不容易又怀上一个又掉了,子宫全切了,医生说我这辈子再也不能生孩子,阿旺明天跟我去办离婚手续……”

她泣不成声,整个人蜷缩在地上。

林鸿云看著地上这个哭得几乎晕厥的女人,再看看著她枯瘦如柴的身体,还被丈夫拋弃了。

那些积压了五年的愤怒和委屈,那些被逼债时的心酸,那些看著丈夫日渐消沉的心痛,此刻竟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

她慢慢蹲下身,没有去扶黄霞,只是看著她,说:“別哭了,地上凉,起来吧,都过去了。”

“可怜?”一声嘶哑的咆哮,猛地从林鸿云身后炸响!

林鸿云和黄霞同时骇然转头。

只见苏世江不知何时竟站在了病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