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又无处可去了(1/2)
农历七月,正午的日头像烧红的烙铁砸在地上,空气粘稠滚烫,连蝉鸣都透著股奄奄一息的焦躁。
郑裹珍抱著那个磨得发白、边角绽线的蓝布包袱,站在一栋曾经在村里显赫一时、如今却被两道刺目白封条交叉封印的二层小楼前。手腕上那道常年被金鐲子箍出的白痕,在灼烈的阳光下异常清晰,像一道永不结痂的伤疤。汗水顺著鬢角滚落,流进颈窝,又痒又刺,她却腾不出手去擦。
包袱里只有两件洗得发硬的旧单衣,一条穿了好几年的裤,还有一套早褪了色的旧被面。
那些曾经晃得人眼晕的钞票,那个沉甸甸刻著“王赠赵”的金鐲子,连同“妇女主任”的虚衔,都像被这毒日头蒸发的水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心头一片被恐惧和绝望啃噬的焦土。
赵德贵,那个曾经在村里跺一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名字,如今成了贴在村委会公告栏上、被红笔圈出的“重大贪污腐败、故意杀人犯罪嫌疑人”,成了悬在她头顶、隨时可能砸下来的巨石。
“喂!看什么看!让开点!”一个穿著半旧迷彩服、胳膊上套著“执勤”红袖箍的年轻后生不耐烦地推搡了她一下,指挥著一辆冒著黑烟的农用三轮车,“突突突”地碾过门前坑洼的石子路,捲起漫天呛人的黄土。
裹珍踉蹌著后退,塑料凉鞋的带子“啪”一声彻底断了,脚趾瞬间沾满了灰扑扑的尘土。
她认得这后生,是现任村支书李茂才的侄子,以前见了她,隔著老远就“郑主任、郑主任”地喊,笑得像朵皱巴巴的野菊。如今那眼神,冷得像腊月河里的冰碴子,还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杀人犯老婆”的忌惮和厌恶。
村委会那锈跡斑斑的高音喇叭毫无预兆地炸响,电流的嘶鸣夹杂著滋滋啦啦的杂音,刺得人耳膜生疼:“全体村民注意!涉案人员家属郑裹珍,立即到村部办理住房交接手续!重复一遍,郑裹珍,立即到村部……”命令般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晒穀场上空洞地迴荡。
几个原本在远处老槐树下纳凉的老头老太太,瞬间压低了絮叨,目光像探针一样齐刷刷地扎过来,里面混杂著鄙夷、好奇、幸灾乐祸,还有一丝对“杀人犯”这个字眼本能的恐惧。
裹珍弯下僵硬的腰,用颤抖的手指把断掉的鞋带胡乱缠在一起,粗糙的塑料边缘勒进脚踝的皮肉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底那巨大的、名为“赵德贵”的阴影带来的窒息。
她想起那个金鐲子被两个表情严肃的民警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装进透明证物袋时的冰冷反光,还有那行“王赠赵”的小字,在强光灯下像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她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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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新家”,在村西头河湾那片早已废弃的小学校。这片建於七十年代的砖瓦房,在千禧年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破败荒凉,断壁残垣,门窗大多朽坏脱落,院子里一人多高的草在热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动。
裹珍被一个面生的、穿著皱巴巴衬衫的村干部领到最角落的一间——原来是堆放破旧体育器材的储藏室。门上的掛锁锈死了,那干部不耐烦地用穿著解放鞋的脚狠狠踹了几下,“哐当”一声巨响,腐朽的门板向內歪斜著洞开。
一股浓重刺鼻的霉味、尘土味混合著某种铁器生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裹珍连连后退,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涌了出来。
屋子狭小逼仄,光线被破损的窗欞切割得支离破碎。墙角堆著几个瘪了气的破篮球、几根断了头的麻绳和散架的木质跳箱,上面覆盖著厚厚的、灰濛濛的蛛网。地上积了足有一指厚的浮尘。
那干部皱著鼻子,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了扇:“就这儿了。村里条件有限,你克服克服。东西自己拾掇,每天早晚两次,准时到村部找会计签到!隨叫隨到!別动什么歪心思!”他的语气冰冷,带著警告,尤其强调了“歪心思”三个字,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说完,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转身快步消失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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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珍抱著她那个轻飘飘的包袱,独自站在这个散发著腐朽与死亡气息的狭小空间里。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將她吞噬。
她男人赵德贵,那个曾经一手遮天、心狠手辣的村支书兼村长,如今却成了阶下囚。
她慢慢挪到屋子中央,把包袱放在一个勉强还算完整的破旧跳箱上,箱盖上积的灰尘被压出一个清晰的印子。解开包袱皮,里面那点可怜的家当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寒酸。
她拿起那件枣红色的旧毛衣,袖口的线头已经脱得很长。这是她刚当上妇女主任那年冬天,咬牙用攒了很久的钱买的。如今,鲜艷的红色早已褪成一种脏污的暗紫,上面似乎还残留著赵德贵某次醉酒后吐上的秽物痕跡。
墙角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几只肥硕得惊人的老鼠肆无忌惮地从一堆破麻袋后面窜出,绿豆般的小眼在昏暗中闪著幽光,飞快地掠过她的脚边,消失在更深的黑暗角落里。
裹珍猛地打了个寒颤。她找了一块相对平整、浮土稍薄的地面,用脚胡乱地扫了扫,一屁股瘫坐下去。冰凉的潮气和地底深处的阴寒立刻透过单薄的裤子渗透上来。
她把头深深埋进併拢的膝盖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泪水滚烫,大颗大颗地砸在身下的尘土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圆点,转瞬又被乾燥贪婪的地面吸乾。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在这破败的屋子里低回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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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透,灰濛濛的铅云压得很低,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裹珍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她必须弄点吃的。她悄悄溜出废弃校园那歪斜的大门,像幽灵一样沿著村边的小路,凭著记忆走向村外属於自家的那块菜地。一路上心惊胆战。
菜地还在,但已经被工作组用醒目的、刺眼的石灰粉画了一个大大的圈,旁边插著一块新刨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刷著触目惊心的八个大字:“涉案资產,严禁擅动”。裹珍的心猛地一沉。
她蹲在田埂边的杂草丛里,把自己儘可能缩成一团,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四周扫视一圈,確认无人后,才焦急地在野草丛中逡巡。很快,她发现了目標——靠近水沟的垄沟边,湿润的石头缝里,一丛丛肥嫩的马齿莧顽强地生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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