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当心点(2/2)

夜里,裹珍被冯老三的抽气声惊醒。他正躡手躡脚地翻红药水,右胳膊上一大片擦伤,在月光下泛著狰狞的青紫色。看见裹珍醒了,他慌得把药瓶藏到背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傻子。“裹珍拽过他胳膊,用签蘸著酒精清理伤口。冯老三疼得肌肉直抖,却还强撑著笑:“不、不疼...“他的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却在她触碰时变得异常柔软。

裹珍突然俯身,舌尖轻轻舔过那道最深的伤口。冯老三浑身一颤,手指插进她发间,又怕弄疼她似的鬆开。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照见炕头贴著的香港回归宣传画,紫荆图案已经褪了色。

晨光微熹时,冯老三又出门了。这次裹珍给他带了五个煮鸡蛋,又往水壶里灌满了凉白开。拖拉机“突突突“发动时,又一次惊飞了树上打盹的麻雀。

“当心点。“裹珍拽住他袖子。冯老三回头冲她笑,缺牙的豁口透著光。他从车座底下摸出一个东西——是个用铁丝拧的小摆件,两个小人手拉著手站在拖拉机模型上。

“你、你和我。“冯老三结结巴巴地解释,耳尖红得能滴血。裹珍把小摆件別在衣襟上,金属冰凉地贴著心口。她突然踮脚亲了亲他胎记的位置,冯老三惊得差点从驾驶座上栽下来。

拖拉机歪歪扭扭驶下山路时,裹珍一如既往的站在坡上望著。车尾的红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转过弯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黑烟飘在半空。

裹珍回到家,坐在小板凳上缝冯老三磨破的工装裤。电视机里在放《外来妹》,陈小艺正站在流水线前忙碌。她捏著针线发愣,直到手指被扎出血珠。

晌午时分,前村村委会的大喇叭突然响了,刺啦刺啦的杂音里,村长喊著什么“募捐““洪水“。裹珍这才知道,长江那边发大水了,电视里整天都在放解放军抗洪的新闻。

冯老三回来得比平时早,车斗里装著半袋水泥——是厂里给抗洪捐物资剩下的。他兴奋地比划著名,说水泥厂要扩大生產,以后活儿更多了。裹珍看著他晒脱皮的脸,突然说:“我想再去纺织厂试试。“

冯老三正在喝水的动作顿住了,搪瓷缸里的水洒了一半。他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擦桌子,胎记涨成了紫红色:“太、太累了...“他结结巴巴地列举纺织厂的不好,说噪音大,说有女工得了肺病。

裹珍没说话,只是把他裂口的双手按进温水里。冯老三的手指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全是洗不掉的机油。她慢慢揉搓那些老茧,突然摸到无名指上一圈浅浅的凹痕——那是戴婚戒磨出来的,虽然他们根本买不起金戒指。

夜里,裹珍被雷声惊醒。窗外电闪雷鸣,雨水顺著漏缝滴进脸盆,发出“叮咚“的声响。她伸手一摸,身边被窝是空的。透过雨帘,看见冯老三正光著膀子在院里盖拖拉机,他那件唯一的的確良衬衫被用来包发动机了。

“进来!“裹珍举著伞衝出去。冯老三浑身湿透地站在雨里,头髮贴在胎记上,像只落水的土狗。他的胸膛瘦得肋骨分明,心口处有道长长的疤,是之前翻车时被方向盘戳的。

两人挤在灶屋擦身子,冯老三坚持让裹珍用唯一的干毛巾。他的手掌在裹珍背上摩挲,带起一片战慄。雨水顺著他们紧贴的身体流到地上,匯成小小的水洼。

“等、等买了新车...“冯老三的声音混著雨声传来,“我带、带你去北京...“他说天安门广场特別大,说故宫的墙特別红。裹珍把脸埋在他颈窝,尝到了雨水和血的咸腥味。

晨光穿透雨云时,裹珍在冯老三怀里醒来。他的手臂环著她肩膀,掌心朝上——那里有一条新添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痂。裹珍轻轻吻了吻那道伤痕,冯老三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收拢手臂,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冯老三给拖拉机链条上了厚厚的黄油,又用麻绳把轮胎缠了几圈。裹珍给他带了八个煮鸡蛋,又往挎包里塞了一盒“创可贴“——这是上次去县里卫生院开的,一直没捨得用。

“当心点。“她第三次整理冯老三的衣领。这次他没笑,而是突然抓住裹珍的手,按在自己怦怦跳的心口。两人的掌心里,躺著那个铁丝拧的小摆件,已经被捂得温热。

拖拉机“突突突“地驶下山路,车尾的红旗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猎猎作响。裹珍站在坡上,看著那个蓝漆剥落的车斗顛簸著转过山弯,最终消失在晨雾里。远处的公路上,抗洪救灾的物资车正浩浩荡荡开往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