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山居岁月(2/2)

他拿著那把破旧的木梳,对著裹珍浓密的长髮,竟一时不知该从哪里下手,手臂悬在半空,微微发著抖。

山风掠过树梢,满月般的柿子在枝头轻轻摇晃。裹珍耐心地等著,背脊放鬆地倚著粗糙的石墩。她能感觉到身后那人紧张的呼吸,温热的气息拂过她后颈的髮丝,带来细微的痒意。

终於,冯老三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他伸出左手,极其轻柔、带著试探地拢起裹珍背后的一小缕长发,动作小心得如同捧起一捧易碎的月光。

右手握著那把齿疏的木梳,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將梳齿探入那缕髮丝的最上端。

第一下梳下去,齿尖便卡在了一个微小的缠结处。冯老三的手猛地一僵,呼吸都停了,生怕扯痛了她。

他立刻停下,用粗大的手指极有耐心地去捻开那处小小的结,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梳齿终於滑落下去,他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鬆了一分。

“比、比炭条软和……”他低哑的声音在裹珍脑后响起,带著一种奇异的、努力压抑的颤抖,像是在解释这梳头的缘由,又像是在安抚自己过速的心跳。

裹珍闭上了眼睛。

梳齿带著木质的微糙感,一下,又一下,生涩而笨拙地滑过她的长髮。

每一次落梳都带著明显的犹豫和试探,每一次梳理都异常缓慢。他能感觉到他指尖偶尔不小心擦过她后颈皮肤时的瞬间僵硬,以及隨之而来更深的屏息。

他的力道很轻,轻得近乎一种小心翼翼的抚触。这不是技巧,毫无章法,甚至称不上流畅。

但那梳齿每一次笨拙的滑落,都带著一种全神贯注的温存,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这感觉如此陌生。裹珍的思绪沉浮著。第一任丈夫,那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他的手指也曾抚过她的头髮,却总是在传宗接代时。

第二任丈夫……那粗暴的撕扯和蛮力,带来的只有头皮撕裂的痛楚和更深的屈辱。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如此笨拙,如此生涩,却又如此……珍重。像是怕碰碎了她,又像是要把所有的粗糙都磨平,只留下这片刻的、带著木梳温润质地的抚慰。

山风温柔地吹拂,带著松脂和野菊的冷香,偶尔捲起几片金黄的柿叶,在她脚边打著旋。

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鸣,清脆婉转。冯老三的呼吸在她身后渐渐变得绵长,不再是最初那种急促的紧张,而是沉入了一种专注的韵律里。

梳齿滑动的节奏依旧缓慢,却一点点流畅起来。那断了几根齿的破梳子,在他笨拙却极致温柔的操作下,竟將那些缠结一一理顺。

裹珍闭著眼,放任自己沉浸在这奇异的感官里。髮丝被梳齿温柔分开又归拢的细微声响,他近在咫尺的、带著热力的呼吸,还有掌心下石墩被阳光晒出的微暖……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鬆弛感。

紧绷的肩颈线条不知不觉地彻底柔软下来,仿佛也在这笨拙的梳理中被抚平了所有褶皱。

不知过了多久,那梳齿滑动的动作停了下来。冯老三的手指带著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將她梳理柔顺的长髮拢在一起,似乎想挽个髻,却因毫无经验而显得手忙脚乱。

他尝试了几次,那滑溜的髮丝总是不听话地从他粗笨的指间溜走,最终只勉强在裹珍脑后挽起一个鬆散到隨时会垮塌的髻,用一根他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削得光滑的细树枝草草固定住。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仿佛完成了一件艰巨无比的任务。

他保持著半蹲的姿势没有动,目光落在裹珍后颈露出的那一小段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喉结又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呼吸再次变得急促而沉重,带著一种极力压抑的灼热。

裹珍依旧闭著眼,没有回头。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束目光的重量和热度,如同实质般熨帖在她的皮肤上。山风似乎也停了,空气里只剩下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和自己胸腔里那颗清晰擂动的心跳。

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被老柿树荫庇的小小空间里。直到一阵更猛烈的山风呼啸著穿过山谷,捲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发出呜呜的声响,才將这凝滯打破。

裹珍缓缓睁开眼,抬手轻轻碰了碰脑后那个摇摇欲坠的鬆散髮髻。指尖触到那根光滑的细树枝。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风大了。”

冯老三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哎!我、我去把炭窑口子盖严实点!”

他声音沙哑,带著明显的慌乱,几乎是小跑著朝屋后炭窑的方向奔去,脚步仓促得像是逃离。

裹珍看著他那有些狼狈的背影消失在土坯房的转角,唇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重新拿起那面小圆镜,镜面里映出她微红的脸颊和那个歪歪扭扭、隨时要散开的髮髻。她伸出手指,轻轻地將一缕滑落的髮丝別到耳后,指尖仿佛还残留著他梳理时留下的、笨拙的温度。

夕阳沉入西边连绵的山脊,將天空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冯老三回来时,裤腿上沾满了窑灰,脸上也蹭了几道黑印,手里却宝贝似的捧著一个用宽大树叶包著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正在灶台边搅动野菜粥的裹珍。

“给、给你……”他眼神亮晶晶的,带著献宝般的期待,又混杂著显而易见的紧张。

裹珍揭开树叶,里面躺著一把崭新的木梳。不同於那把断齿的旧梳,这把梳子显然刚刚完工不久,还散发著新鲜木料的清香。梳背打磨得极其圆润光滑,触手温润,梳齿细密而均匀,显然是用了大心思。

“你……做的?”裹珍有些讶异,手指抚过那些排列整齐的细密齿尖。

冯老三用力点头,脸又红了,指著屋角堆放木柴的地方:“用、用剩的硬木……好、好木头!”他笨拙地解释著,似乎在强调这梳子的材质可靠。

裹珍没说话,只是拿起那把新梳子,走到屋外柿子树下的石墩旁坐下。晚霞的余暉將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解开了脑后那个摇摇欲坠的“髮髻”,任凭长发如墨色的溪流般披泻下来,流淌在肩背上,浸染著夕阳熔金的光泽。

冯老三侷促地跟了出来,站在几步开外,手指无意识地绞著衣角,眼神却牢牢地黏在她身上,带著一种近乎痴迷的专注和小心翼翼的期盼。

裹珍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拿起那把新梳子。梳齿入发,果然比那断齿的旧梳顺畅许多,带著新木特有的微微涩感,却又无比温顺地滑过每一缕髮丝。她慢慢地梳著,动作从容而寧静。霞光勾勒著她侧脸的轮廓,也照亮了她握著木梳的手指。

梳了一会儿,她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將握著木梳的手,朝身后那个僵立的身影,微微递了过去。一个无声的邀请。

冯老三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足足呆立了好几息,直到裹珍的手依旧耐心地悬在半空,他才猛地回过神,心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鬆开,剧烈地撞击著胸膛。

他几乎是屏著呼吸,一步一顿地挪到裹珍身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屈膝蹲下。这一次,他不再犹豫,伸出那双布满硬茧、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的手,带著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极其轻柔地,接过了裹珍递来的那把新木梳。

当梳齿终於再次沉入那匹光滑柔顺的墨缎,冯老三的手依旧带著细微的颤抖,但那份笨拙的生涩却奇异地淡去了许多。

梳齿滑动的轨跡变得稳定而清晰,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却坚定。他不再仅仅梳理髮尾,而是尝试著从髮根轻柔地顺下,力道均匀,带著一种全然的专注和一种无师自通的温柔。

粗礪的指尖偶尔拂过她颈后温热的皮肤,激起细微的战慄,两人却都默契地没有闪避。

夕阳彻底沉没,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道紫红的霞光也被深蓝的夜幕吞噬。山里的夜来得快,寒气悄无声息地瀰漫开来。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红了半间屋子。

裹珍依旧静静地坐著,闭著眼,感受著髮丝被温柔梳理的节奏。冯老三蹲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几乎將她完全笼罩。他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山夜里清晰可闻,不再是起初的急促,而是渐渐沉淀为一种沉稳深长的韵律,与她自己的心跳声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睡吧?”不知过了多久,裹珍轻声开口,打破了这片被梳头声填满的静謐。

身后的动作顿住了。冯老三握著梳子的手紧了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带著浓重鼻音的应答:“……嗯。”

他放下梳子,却没有立刻起身。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瀰漫,只有灶火的噼啪声和远处夜梟偶尔的啼鸣。裹珍能感觉到他停留在自己背上的目光,带著灼人的热度。

终於,她缓缓站起身,转过来面对著他。夜色中,冯老三也慌忙跟著站直,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无措。

裹珍没有看他窘迫的脸,只是伸出手,带著一种自然而然的熟稔,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刚刚放下木梳的、粗糙而温暖的大手。他的掌心滚烫,瞬间反握回来,力道很大,带著一种失而復得般的紧实,却又在意识到可能捏痛她时,慌忙放鬆了些许力道。

裹珍拉著他,转身朝亮著暖黄火光的屋子走去。冯老三像个听话的孩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脚步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两人交握的手,在沉沉的夜色里,连接起一道微小却坚韧的暖流。

屋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深秋山野的寒气。土灶里跳跃的火光將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凹凸不平的土墙上,晃动著,交叠著,融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