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常朝风波(二合一)(2/2)

“如此甚好,有劳仇公费心了。”

李炎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刚刚处理繁重政务的疲惫都被这个关於道士的消息冲淡了一些。

看著新君脸上那毫不作偽的期待之色,仇士良心中暗道: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陛下终究还是少年心性,於政务生疏,依赖老臣也是常理。

至於这问道之心,更是人之常情,帝王亦不能免。

只要他肯乖乖倚重自己,安安心心当他这太平天子,享享清福、求仙问道,又有何妨?

然而,就在这长安宫闕深处,君臣看似融洽地共理朝政之时,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茶坊酒肆间,一些带著露水般新鲜、却又如同野草般迅速蔓延的俚语民谣,已悄然响起:

“金鱼袋,玉搔头,楚国公府好风流。

凤凰飞过白苹洲,宰相换了不知愁。

湖南路,桂管秋,瘴烟蛮雨送行舟。

长安小儿拍手笑,旧日朱门冷似秋。”

这词句俚俗直白,却字字诛心!

矛头直指新晋楚国公仇士良的煊赫,暗讽宰相更叠如走马灯,更將杨嗣復、李珏远謫边荒的淒凉道尽。

还有低沉的童谣在街头巷尾悄然传唱,稚嫩的童声却唱著令人心惊的歌词。

“金乌坠,玉兔昏,朝堂换了新主人。”

“杨李去,崔李来,不知明日谁登台。”

————

与此同时,国子监明伦堂內,气氛已如即將喷发的火山。

罢黜二相的詔书,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监生们对十日治丧暂时忍耐的克制。

“十日治丧,已是悖逆人伦!如今又罢黜贤相,启用李党,这是要彻底毁我大唐礼法吗?”一个隱藏在角落的监生喊到。

“奸宦当道,蒙蔽圣聪!驱逐贤相,任用私党!此非朝廷之福,实乃亡国之兆!”

出身博陵崔氏的崔琰,声音因激愤而嘶哑,双目赤红。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关中监生程武猛地站起,声如洪钟:

“吾辈读圣贤书,养浩然气,岂能坐视纲常沦丧,社稷倾危?当效法先贤,伏闕直諫!叩请陛下亲贤臣,远阉竖,收回成命,重振朝纲!”

“对!伏闕上书!”

“叩闕!清君侧!”

“算我一个!死何足惜!”

“不能再忍了!扣闕!上书!要让天下人知道,士林还未死绝!”

年轻的热血在压抑多日后彻底沸腾。

罢相的屈辱,远胜於对治丧礼仪的不满。

这一次,连最谨慎的王衍也沉默不语,眼中闪烁著决绝的光芒。

他们迅速串联,起草奏疏,要向那巍峨的宫门发起衝击,以满腔赤诚与书生意气,去叩问那被宦官把持的、冰冷的大唐朝堂!

暗流,正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涌动。

朔风如刀,捲起漠南草原上最后一点枯黄的草屑,抽打在破败的毡帐上。

曾经水草丰美、牛羊遍野的敕勒川,如今只剩下刺眼的枯黄与灰白,以及零星点缀其上、如同巨大疮疤般的黑色焦土——那是部落衝突后留下的余烬。

一场百年罕见的白灾,自去岁深秋便席捲了整个回鶻故地。

此时的开成五年正月,灾情尤烈。

积雪深达数尺,封冻了河流,掩埋了草场。

赖以生存的牛羊马匹,成片成片地冻毙、饿死,长生天,似乎已彻底遗忘了他的子民。

然而,比天灾更致命的是人祸。

就在数月前,回鶻汗国內部爆发了残酷的內战。

宰相掘罗勿联合沙陀朱邪赤心,借天灾引发的民怨,举兵攻杀了彰信可汗。

新立的?馺特勒可汗与掘罗勿在前可汗尸骨未寒时,对其残余势力清剿,此时回鶡混战不休。

曾经雄踞漠北、威震西域的回鶻汗国,正陷入前所未有的崩溃边缘。

王庭威信扫地,各部酋帅拥兵自重,互相攻伐,爭夺著残存的牛羊、草场,以及那摇摇欲坠的可汗宝座。

在漠北一支规模相对庞大的回鶻部落正艰难扎营。他们是前可汗一系的拥躉,在內战中失利,被迫南迁。

刺骨的寒风灌进一个破旧的小帐篷,帐篷里蜷缩著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名叫巴特尔。

他身上裹著几层无法蔽体的破羊皮,小脸冻得青紫,深陷的眼窝里只剩下麻木的飢饿。

他的父亲死在了上一场爭夺草场的衝突中,母亲三天前出去寻找最后一点可能挖到的草根,再也没有回来。

身边只剩下一个尚在襁褓、气息微弱的妹妹。巴特尔紧紧抱著妹妹,用自己的体温试图温暖她,听著她小猫般微弱的哭声,眼中是超越年龄的死寂。

篝火?那是酋长和贵族老爷们才配享有的奢侈。寒冷和飢饿,是这片草原上最公平的刽子手。

与此同时,在部落中央那座相对厚实些、但也透著破败的主帐內,炭盆里燃烧著珍贵的牛粪,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和特有的气味。

主位上坐著部落的首领,也是前可汗的堂弟,特勒药罗葛·乌介。

他年约三十许,面容刚毅却带著深重的疲惫,眉宇间锁著化不开的忧虑。

下首坐著几位重要的贵族和將领,人人面带菜色,神情焦灼。

“特勒!”

一名满脸虬髯、名叫骨力啜的將领忍不住拍案而起,声音嘶哑:

“不能再等了!牛羊十不存一!草场被雪埋著,部落里的勇士们饿得连弓都拉不开了!再这样下去,不用外敌打过来,我们自己就全完了!”

另一位较为年长的贵族,谋士曳里没,捋著稀疏的鬍鬚,声音沉重:

“骨力啜將军说得对,如今汗国內乱不休,掘罗勿那奸贼占据王庭,勾结沙陀人,势大难制。

我们困守此地,天灾人祸交迫,实乃绝境!为今之计……”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沉默的乌介:

唯有南投大唐!向天可汗求援!恳求赐予粮草、牛羊,借我部一块水草之地休养生息,待恢復元气,再图北上復仇,重振汗国!”

“南投大唐?”

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是乌介的妹妹,公主药罗葛·勿丽。

她虽风尘僕僕,仍难掩贵气,此刻却是一脸愤懣与警惕:

“曳里没,你说得轻巧,唐人素来狡诈,如今我国內乱,天灾肆虐,他们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岂会真心助我?只怕是引狼入室,將我部眾视为肥羊,吞吃殆尽!”

她的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贵族对唐朝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帐內顿时爭论起来,主战、主和、主逃的声音混杂。

乌介特勒一直沉默著,手指用力按压著眉心。

他听著帐外的寒风呼啸,仿佛也听到了子民绝望的哀嚎和孩童无力的哭泣。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爭执的眾人,那深邃的眼中,有著首领的决断,也有著末路王族的悲凉:

“勿丽的话,不无道理,唐人,確非善邻。”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压下了帐內的嘈杂:

“然,曳里没所言,亦是实情,留在此地,唯有死路一条!冻饿而死,或被掘罗勿、沙陀人屠戮而死,有何区別?”

乌介特勒猛地站起身,走到帐门边,掀开厚重的毛毡帘一角,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炭火明灭不定。

他指著外面一片死寂的营地,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看看外面!看看我们的族人!看看那些冻饿待毙的妇孺!长生天不再眷顾我们!漠北的草场,已被血与火染红,我们,已无路可退!”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视著帐內眾人:

“南投大唐,是险路,亦是生路!至少那里有粮食,有可以避寒的河谷!

向天可汗称臣纳贡,换取喘息之机,保存我回鶻最后的种子!这是唯一的活路!纵有万般风险,也强过坐以待毙,让我药罗葛氏的血脉与回鶻的荣耀,一同葬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

乌介的话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爭论平息了,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炭火噼啪的声响。

绝望中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疑虑与骄傲,南投大唐,这个曾经辉煌汗国最后的选择,在开成五年正月的凛冽寒风中,於这群走投无路的回鶻贵族心中,艰难而痛苦地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