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蓬莱殿(下)(2/2)

马元贄深深看了一眼李炎,那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忠诚,更有一种与主同命的决然。他不再多言,躬身退下,身影迅速消失在殿角的阴影里。

蓬莱殿再次恢復了空旷。李炎独自站在巨大的蟠龙柱下,烛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寂。他望著殿门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悄然散播的流言,看到仇士良和鱼弘志之间那被悄然撬动的、名为猜忌的裂缝。

“戏台已搭好。”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而疲惫的弧度:

“就看这齣《二虎竞食》,何时开场了。”

李炎需要时间,需要李德裕,更需要这深宫之中,人心鬼蜮里,那一线稍纵即逝的生机。

与此同时麟德殿西暖阁糊著素纱的雕窗欞,暖阁內炭火融融,驱散了正月里最后一丝料峭春寒,空气里浮动著清雅的梅冷香。

与外朝登基大典的肃杀喧囂、蓬莱殿的孤寂森冷截然不同,这里仿佛是被时光温柔遗忘的一隅。

阿鸞身著月白色的素麵锦缎襦裙,乌髮只松松挽了个简单的髻,斜插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她侧身坐在临窗的暖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摊著一本装帧古朴的《急就篇》。

三岁的长子李峻依偎在阿鸞怀里,小脑袋枕著她的手臂,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盯著书页上那些方正繁复的墨字。

“峻儿看,”阿鸞的声音轻柔得像春日拂过新柳的风,指尖点著书页:

“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这些都是古时候贤人的名字。记住他们的名字,以后也要做个明事理、有德行的人。”

李峻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学著母亲的样子去点那些字,小嘴跟著咿咿呀呀地念:“宋延年”发音稚嫩,却异常认真。

暖阁一角,两个穿著青色宫装的小宫女正跪坐在厚实的波斯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整理著內侍省新送来的几匹素色宫缎。

其中一匹天水碧的繚綾,在烛光下流转著水波般的光泽。年纪稍小的宫女忍不住低低惊嘆:

“淑仪娘子您瞧,这料子真好看,像把春天的湖水裁下来了。”

阿鸞闻声抬头,唇角噙著一抹温婉的笑意:

“是好看。先收进库里吧,等过了国丧,再裁新衣。”

阿鸞的目光柔和地掠过那些华美的织物,並无太多波澜,身处这权力漩涡的中心,锦衣华服不过是浮云,她更在意的是怀中这小小人儿的平安喜乐。

乳母张氏端著一个红漆描金的托盘悄步进来,上面放著两盏温热的杏仁酪和几碟小巧精致的素点心——有做成莲状的银馅焦蒸饼,也有撒著霜的汉宫棋(一种素麵棋子形点心)。

“淑仪娘子,小殿下,用些点心吧?小厨房刚制的,还热乎著。”张氏轻声说道,將托盘放在榻边小几上。

李峻张开小嘴,满足地吸溜著温热的酪浆,小脸上漾开甜甜的笑容:

“甜!娘也吃!”他伸出小手,想抓盘子里造型別致的点心。

“慢点。”阿鸞笑著,拿起一块小巧的莲蒸饼,掰开一小半,吹了吹,才递给他,“拿著,小口吃。”

暖阁里瀰漫著食物温暖的甜香和幼儿满足的咀嚼声。阿鸞自己也拿起一块点心,小口吃著。

这一刻,登基大典的刀光剑影、仇士良的紫袍金印、朝堂的波譎云诡,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在这暖阁之外。她看著儿子专心致志啃点心的模样,眼中是纯粹的、属於母亲的柔软光辉。

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窗欞,好似看到远处蓬莱殿那巍峨肃穆的飞檐轮廓时,眼底深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隱忧,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悄然盪开细微的涟漪。

那涟漪很快又被她压下,化作对怀中稚子更深的守护之意。她放下点心,拿起丝帕,温柔地替儿子擦去嘴角的点心屑。

“峻儿吃饱了?来,娘亲再教你认几个字。”她重新拿起《急就篇》,声音愈发轻柔,將那些承载著古老智慧的文字,连同这深宫里难得的片刻安寧,一起细细地念给怀中的珍宝听。

琅琅的童音与母亲温软的诵读声交织在一起,成为这大明宫重重殿宇深处,一道微弱却顽强、足以慰藉人心的暖流。在这权力的风暴眼中,她所能做的,便是紧紧护住怀中这点点烛火般的温暖,静待风浪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