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下:黄雀在后(2/2)

石台下方最浓重的阴影里,空气如同水波般极其微弱地荡漾了一下,一道穿著洗得发白灰布袍的瘦削身影无声无息地凝聚、浮现,如同从黑暗本身中析出。灰影垂手而立,气息收敛得比地宫本身更死寂,仿佛只是一道虚幻的投影。

“回来了?”李芳年的声音乾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著朽木,並未抬头。

“是,督公。”灰影的声音同样平直无波,带著一种非人的质感。

“说说看,咱们那位新晋的银蝉档头,得了二殿下的青眼,又拿著玄甲令,都折腾出些什么动静了?”李芳年枯瘦的手指將黑棋轻轻按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角落,打破了原有的僵局,白棋的一条大龙瞬间隱隱被切断后路。

灰影如同最精確的留影法器,毫无情绪波动地复述:“酉时一刻,持玄甲令入兵部武库重地,查阅江南道漕运司近三年归档文书,时限一个时辰,李业直指军粮转运核销底单,在二皇子处打探到档案库內有『暗梟·月鹰』潜伏监视,李业行动期间,月鹰气机有短暂异常波动,疑目標施展极高明身法短暂脱离锁定,但月鹰未能確认目標隨后正常查阅、归还文书离去。”

李芳年捻动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顿,浑浊的眼珠里终於掠过一丝极淡的玩味:“哦?能在月鹰眼皮底下玩样?这身法……看来回春堂的寒池和老吴的丹药,效果比预想的还好,然后呢?”

“离开兵部后,目標进入南城『福记』茶馆雅间,停留约两刻,期间,金蝉宋清弦进入同一雅间,密谈约半柱香后离去,谈话內容无法探知,雅间有禁制残留痕跡,手法……疑似不夜蝉秘传『隔音障』。”

“隔音障?”李芳年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加深了,“宋清弦这小丫头,倒是对他掏心掏肺,之后呢?”

“目標离开茶馆后,於西市採买杂货,偽装成货郎,在太子詹事府主簿刘文彦府邸附近区域活动,重点观察其僕役出入及採买路线,未与任何人接触。”灰影的匯报精確到每一个细节。

“刘文彦……”李芳年轻轻咀嚼著这个名字,將一枚白棋点在棋盘上,看似在救援那条被困的大龙,实则封死了黑棋另一条可能的生路,“太子门下的一条好狗,专管些见不得光的钱粮勾当。看来,咱们的李档头,是嗅到漕运里『损耗』的腥味儿了,二殿下这鱼饵,他咬得挺欢实嘛!”

灰影沉默,如同真正的影子。

李芳年浑浊的目光终於从棋局上抬起,投向石台下那片深沉的黑暗,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看到了地面上正在上演的风雪杀局。

“盯紧刘文彦。”他嘶哑的声音带著不容置疑的寒意,“李业想用他做饵,钓太子那条大鱼,咱们就看著,看著这条饵怎么动,看著鱼儿怎么咬鉤,看著……二殿下这条拿著鱼竿的手,会不会也被拖下水。”

他枯瘦的手指在棋盘上重重一敲,一枚关键的黑棋被震得跳起,落入他掌心。

“记住,我们是渔翁,风浪越大,鱼越贵,让他们……狗咬狗。”他缓缓合拢掌心,將那枚冰冷的黑棋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是。”

灰影的身影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跡,悄无声息地退入身后的黑暗,消失不见。

地宫深处,只剩下李芳年枯坐兽首石台之后,昏黄的灯光將他佝僂的身影投在冰冷的石壁上,摇曳不定,如同蛰伏的巨兽。棋盘上的杀局,在他枯瘦手指的拨弄下,正滑向更加凶险莫测的深渊。

刘文彦府邸后门。

“王婶子,今儿雪大,厨房让多备些姜和红,说给老爷和几位管事熬驱寒汤。”一个年轻的小廝提著个空篮子,对旁边一个挎著菜篮的胖妇人说道。

“知道了,刚去集市看了,姜价涨得厉害……嘖,这鬼天气。”胖妇人王婶子抱怨著,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

“听说老爷晚上要去金玉阁?”小廝压低声音,带著点好奇。

“嘘,作死啊!”王婶子紧张地左右看看,狠狠瞪了小廝一眼,“主子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干活去。”

金玉阁,李业耳朵微动,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时间?他需要更確切的时间。

他站起身,搓著手,脸上堆起市侩而卑微的笑容,朝著那个提著空篮子的小廝迎了过去,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发抖:“小、小哥……行行好,买、买点针线吧?便宜……冻一天了,换、换个烧饼钱……”

那小廝正被王婶子训斥得有些蔫头耷脑,见一个形容落魄的货郎凑过来,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府里不缺这些,別在这碍事。”说著就要绕过李业。

李业却像没站稳似的,脚下在积雪里一滑,身体一个趔趄,肩上的褡褳甩动,里面一小包劣质胭脂粉“不小心”掉了出来,正好落在小廝脚边,纸包散开,红色的粉末撒在雪地上,分外刺眼。

“哎哟,我的胭脂。”李业顿时哭丧著脸,手忙脚乱地想去捡,又像是怕弄脏了不敢下手,样子狼狈又可怜,“这……这……小哥,您行行好,这……这包胭脂算我送您了,求您赏俩铜板,买个热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