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墙倒眾人推(2/2)
安福將他们统统赶了出去,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树倒猢猻散,墙倒眾人推,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救老爷出来。
他揣著厚厚一叠银票,开始四处奔走。
他先去了县衙,想找平日里与安家关係最铁的户房周司吏。可到了户房才知道,周司吏前些日子也被抓了,家產抄没,人不知被发配到了哪里。
安福心里一沉,知道这条路断了。
安福不甘心,又重金去请城里最有名的讼棍王三。结果王三一听是安家的案子,嚇得脸都白了,连连摆手,说自己老母病重,要回家尽孝,再也不接状子了。安福走后,听说王三三日之內就变卖了家產,举家迁往了百里之外的东昌府。
他又托人找到了典史李威的门路,送上了一千两的重礼,只求能见老爷一面,或者至少,让老爷在牢里少受点罪。
收钱的是李威的一个心腹师爷。那师爷收了银子,却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安管家,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安员外犯的事太大,上头盯得紧,知县大人亲自下的令,谁也不敢徇私。你这银子啊,我先替你收著,等风头过了,看看有没有机会吧。”
安福知道,这是官面上的搪塞之词。银子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他不死心,又想起了老爷在卫所里的关係。安家每年给左卫千户所的“常例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找到了之前负责收钱的百户,想请他向新任的石副千户求求情。
谁知那百户一听是这事,脸变得比翻书还快,连连摆手,把他当瘟神一样往外推。
“安管家,你可別害我!安家的事,就是我们石副千户亲自办的!你让我去找他求情?我这颗脑袋是不想要了?”
安福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的根源,都在那位年轻得过分的石副千户身上!是了,一定是安家哪里得罪了他,才招致这灭顶之灾!
可笑老爷当初还想收服此人,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对方砧板上的鱼肉。
所有明面上的路都被堵死了。安福只能寄希望於变卖一些產业,凑集更多的银子,去走通天府,甚至京城里的门路。
他找到了之前对德盛粮行表示过兴趣的孙员外。
孙员外一见他,就大吐苦水,说自己盘下粮行后,被地痞和衙役联手坑骗,亏了几百两银子,如今铺子也关了门,正一肚子火没处发。
“安管家,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们安家的產业,现在就是个大火坑,谁沾谁死啊!”孙员外一脸后怕地说道,“你还是另寻高明吧。”
安福一连找了七八个平日里有生意往来的商贾士绅,得到的答覆几乎一模一样。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笼罩了安家所有的產业。这张网的背后,是卫所的刀,是县衙的吏,是街头的痞,三者合一,无人能挡。谁敢在这时候伸手,就是与这张大网为敌。
安福彻底绝望了。他坐在自家冰冷的帐房里,看著那堆积如山的帐本和地契,这些曾经代表著无尽財富的纸张,此刻却像一堆废纸,一文不值。
他知道,安家完了。
……
大名府,知府衙门。
后堂籤押房內,檀香裊裊。
新任知府卢象升,正伏在案前,批阅公文。
他年不过三十余,面容刚毅,剑眉入鬢,眼神锐利如鹰。虽身著七品文官的青色官袍,但宽阔的肩膀和挺直的腰板,却透著一股久经沙场的武人气息。
他便是歷史上的“卢阎王”,一个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的奇才。只是此刻,他还未名满天下,崇禎皇帝对他的信任也尚未达到顶峰。他被派到这大名府来,名为歷练,实则也是京中党爭之下的一种外放。
但卢象升不是那种会自怨自艾的人。在他看来,大名府地处京畿门户,北接顺天,南通江淮,漕运繁忙,战略地位极其重要。在这里,他大有可为。
他上任不过两月,便雷厉风行地做了几件大事。一是整顿吏治,严惩贪腐;二是招募乡勇,编练团练,以防备日益猖獗的流寇和可能南下的建奴。
只是,这两件事,都需要钱。而大名府的府库,早已被前任和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掏空了。
正因如此,当他看到大名县令谢陞呈上来的那份关於“豪绅安世禄鱼肉乡里、欺行霸市、私设赌场、放印子钱”的稟文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土豪劣绅,国之巨蠹!”卢象升將稟文重重拍在案上,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一旁侍立的,是府衙推官陈所献。陈推官是个年过四旬的老官僚,为人精明干练,最擅揣摩上意。
他立刻躬身附和道:“府尊大人所言极是。此等劣绅,平日里兼併土地,欺压良善,败坏朝廷法度,更如吸血之虫,將民间財富尽数吸纳於己身,致使国库空虚,民生凋敝。若不严惩,何以正视听,何以安万民?”
卢象升点了点头,对陈所献的这番话很是满意。
他拿起硃笔,在谢陞的稟文上,大笔一挥,批下八个字:
“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写完,他將笔一搁,对陈所献道:“所献,此事你亲自去督办。务必將此案办成铁案,抄没其全部家產,充入府库。本府新练的『平寇营』,正缺一批冬衣和器械。”
“下官遵命!”陈所献心中一凛。
他明白了,府尊大人这是盯上了安家的家財。这位新来的府尊,看著像个不通俗务的清流,实则手段比谁都狠。他这是要拿安家开刀,杀鸡儆猴,一来为自己立威,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为他那支宝贝疙瘩似的团练“募捐”。
陈所献退下后,卢象升独自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北方。
他不在乎那个叫安世禄的豪绅到底犯了多少事,也不在乎大名县令谢陞的稟文中是否有夸大之处。他只知道,大明朝这艘破船,已经千疮百孔。北方的建奴虎视眈眈,关內的流寇烽烟四起。朝堂之上,那些所谓的东林君子们,还在为一些虚名和意气爭斗不休,却拿不出半点救国的实策。
指望他们,大明必亡。
唯有自救。
而自救,就需要兵,需要钱。
只要能充实军备,保境安民,杀几个土豪劣绅,又算得了什么?便是有些手段不那么光明正大,也在所不惜。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
“谢陞……此人倒是个能吏。”他低声自语。能在这短短时间內,就扳倒安家这样的地头蛇,为自己送上这么一份大礼,此人值得关注。
只是,卢象升並不知道,谢陞这把“刀”的背后,还站著一个真正持刀的人。
一个他此刻完全没有放在眼里的、小小的卫所副千户。
……
推官衙署。
陈所献拿到卷宗,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连每个字的笔画都未放过。
看完之后,他抚须点头,脸上露出讚许之色。
“好!好一个谢父母!好一个为民除害!”
在他看来,这桩案子简直可以作为州县审案的范本。人证物证俱全,供词清晰,逻辑严密。安世禄的罪行罄竹难书,判其斩立决都不为过。
他拿起硃笔,在卷宗的末尾,毫不犹豫地写下批覆:
“查,劣绅安世禄,私设赌坊,放利盘剥,致人家破人亡,罪一也;勾结匪类,为祸乡里,歷年罪案累累,罪二也;身为功名之人,不思报效朝廷,反为地方一霸,罪三也。国法无情,当严惩不贷。依知府大人钧裁,擬判……斩监候,秋后处决。家產尽数抄没,以儆效尤。”
写罢,他重重地盖上了自己的官印。
……
知府衙门的批覆,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大名县。
谢陞接到批文,心中大定。他立刻升堂,当眾宣读了府尊的批示,隨即下令,將安世禄验明正身,验过所有供状,正式定罪,判处斩立决,家產全部抄没充公。
消息传出,整个大名县城再次沸腾。
百姓们奔走相告,额手称庆,都说“谢青天”有“卢阎王”做靠山,这下大名府的天,是真的要清明了。
县衙后堂,典史李威正眉开眼笑地向谢陞匯报。
“大人,安世禄的案子一结,县里积压了七八年的好几桩无头公案,也一併了了。下官这下总算能跟府里的刑房有个交代了。”李威一脸的諂媚。
谢陞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知道李威用的是什么手段,也知道那些案子八成都是栽赃。但他不在乎。
对他来说,结果最重要。结果就是,安世禄这个大名府的毒瘤被拔掉了,府尊大人对自己讚赏有加,自己的名声也因此更上一层楼。至於过程……水至清则无鱼。
“李典史,抄没安家家產一事,要抓紧办。”谢陞吩咐道,“府尊大人等著这笔钱给平寇营的將士们添置军备,不得有误。”
“是是是,下官明白!”李威连忙应道。
他心里却在盘算著另一笔帐。抄家,这里面的油水可就太大了。安家那些明面上的铺子、田產,自然是要上缴的。可那些藏在暗处的古玩字画、金银珠宝,只要自己手脚麻利点,从中捞个万儿八千两,神不知鬼不觉,谁又能查得出来?
当然,这其中最大的一份,肯定是要孝敬给石副千户的。没有石开,就没有这一切。李威现在对石开,是既敬又怕,早已將其视为自己真正的靠山。
他正想著,一名衙役匆匆来报。
“启稟县尊,典史大人,安家……安家的管家安福,今早在自己的房里悬樑自尽了。”
谢陞和李威都是一愣。
隨即,谢陞微微皱眉,挥了挥手:“知道了。按规矩处置吧。”
一个奴才的死,无足轻重。
李威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快意。
死得好。死得乾净。
这下,再也没有人知道安家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了。他可以更加放心地……发財了。
[史实依据]
1.明代监狱酷刑与逼供:明代法律虽然对刑讯有规定,但实际操作中酷刑逼供现象极为普遍。《明史·刑法志》中记载了多种法定刑具,如笞、杖、枷、锁等。而地方衙门则“发明”了大量法外酷刑,以逼取口供。如文中所述的“仙人背剑”(一种吊刑)、“站麻袋”等,在晚明各类笔记小说如《客座赘语》、《五杂俎》中均有类似描述。这些酷刑的特点是能造成巨大痛苦而未必留下致命外伤,便於官吏规避责任。明代司法体系极度依赖口供,所谓“无供不录案”,这直接催生了酷刑的泛滥。除了常见的杖、笞、枷、锁,还有各种非官方但极为残酷的“私刑”。如文中所述的“贴加官”,又称“加官进禄”,是用浸湿的桑皮纸或布一层层贴在犯人脸上,使其窒息,是锦衣卫和地方衙门常用的酷刑,因能杀人於无形而备受青睞。见於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等笔记。夹棍(或称“拶”)也是常用刑具,对人身造成极大伤害。通过酷刑让犯人“招认”积压的悬案,是地方官吏为了清理积案、美化政绩的常见手段。
2.胥吏对狱政的把持:明代监狱管理混乱,牢头狱霸横行,胥吏(牢子、禁卒)是实际的掌控者。他们通过“风火钱”(入狱费)、“纸札钱”(传递消息费)等名目向囚犯家属勒索钱財。囚犯在狱中的待遇完全取决於其家属能否出钱打点,否则轻则挨饿受冻,重则被虐待致死。这种现象在方苞的《狱中杂记》中有极为生动和深刻的描绘,揭示了明制监狱的黑暗现实。
3.卢象升的为政风格:歷史上的卢象升(1600-1639),天启二年进士,崇禎初任大名府知府。他以清廉、能干、知兵而著称。在大名府任上,他確实做了整顿吏治、打击豪强、招募乡勇编练“天雄军”等事。其目的正是为了筹集军餉,应对內忧外患。他行事果决,不拘小节,为达目的有时手段强硬,故有“卢阎王”之称。可参考《明史·卢象升传》。
4.官僚体系的运作:明代地方官府,知府对下辖州县有绝对的管辖权。县令的稟文需经知府批覆方能生效,尤其在重大案件和財產处置上。推官作为知府的佐贰官,负责刑名审核,其意见对案件走向有重要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