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墙倒眾人推(1/2)

大名府县衙,大牢。

这里是阳世间最阴暗的角落,阳光似乎永远也照不进来,空气中终年瀰漫著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气味——那是霉烂的稻草、腐败的食物、未经处理的排泄物以及活人身上散发出的绝望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潮湿的石墙上,渗出的水珠带著青苔的滑腻,蜿蜒而下,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积成一滩滩黑水。老鼠是这里除了人之外最活跃的生物,它们肆无忌惮地在通道和囚室间穿梭,尖锐的吱吱声与远处囚犯的呻吟、咳嗽和梦囈交织成一曲永不休止的、属於地狱的交响乐。

安世禄,曾经的“安半城”,此刻就被关押在最深处的一间“天字號”牢房里。

所谓的“天字號”,並非优待,恰恰相反,这是专门为“硬骨头”准备的所在。它更小,更潮湿,也更远离人声,確保了无论里面发生什么,外面的世界都一无所知。

他蜷缩在墙角,身上那件曾经光鲜亮丽的杭绸员外袍,如今已变得又脏又硬,沾满了污泥和血渍,散发著餿味。他那双曾经精光四射、算计了无数人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浑浊而空洞,仿佛两口枯井。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推开,刺耳的摩擦声让安世禄的身体本能地一颤。

两名身穿皂衣,腰悬铁尺的壮班牢子走了进来,他们身上穿著不甚乾净的號服,脸上带著一种职业性的麻木和残忍。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名叫王麻子,是典史李威手下最得力的“手艺人”。

另一个则是个麵皮白净、看著斯文,下手却更阴狠的年轻人,人称“白面阎罗”林寺。

“安员外,睡得可好?”王麻子嘿嘿一笑,独眼中闪烁著猫捉老鼠般的戏謔光芒。

安世禄嘴唇哆嗦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几天,他已经尝遍了这座牢狱里的“开胃小菜”。

他没挨过板子,没上过夹棍,因为李典史有吩咐,不能留下太明显的伤痕,免得將来上官追查起来不好看。可这世上,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实在太多了。

第一天,他们让他“仙人背剑”,將他双臂反剪,用绳索高高吊起,脚尖將將触地。那种全身重量都压在肩胛骨上的撕裂感,让他感觉自己的膀子隨时都会被硬生生拽下来。

第二天,他们让他“饿虎扑食”,將他四肢捆绑,面朝下悬空,身下放一盆冒著热气的饭菜。飢肠轆轆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著、闻著,却连一粒米都碰不到,那种飢饿与羞辱的双重折磨,比单纯的挨饿更让人崩溃。

第三天,则是“冰火两重天”。在这正月里的寒天,他们先是剥光他的衣服,將他绑在柱子上,一桶桶冰冷的井水从头浇到脚,让他冻得浑身发紫,牙关打颤。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时,又將烧得通红的炭盆推到他脚边,那忽然而至的灼热感,让他感觉自己的皮肉都在滋滋作响。

这些,都还只是开始。

他手里拎著一个木桶,里面发出“哗啦”的水声。

“安员外,醒醒神。”王麻子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典史大人说了,您是体面人,不能让您在牢里受了风寒。这不,特意给您备了热水,洗洗乏。”

安世禄艰难地抬起头,他那身曾经光鲜亮丽的杭绸员外袍,此刻已变得又脏又皱,沾满了草屑和不明的污渍。

他的头髮散乱,面如金纸。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嘶哑乾涩。

王麻子嘿嘿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他將木桶重重地顿在地上,水溅出,带著一股滚烫的蒸汽。另一个牢子则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桑皮纸。

“安员外,您別误会。”王麻子蹲下身,凑到安世禄耳边,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咱们是奉公办事。只是县里积压了几桩无头的案子,年深日久,苦主天天来衙门口哭,谢知县催得紧,典史大人也头疼。您老在大名府人脉广,见识多,想请您帮忙参详参详,看看能不能帮弟兄们破了案,也好给典史大人分忧不是?”

安世禄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混跡官场多年,岂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这是要让他当替罪羊,背下那些陈年旧案的黑锅!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激动地叫喊起来,“那些案子与我何干?你们这是屈打成招!我要见知县!我要见谢青天!”

“谢青天?”王麻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直起身子,与同伴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放声大笑。笑声在阴暗的牢房里迴荡,显得格外刺耳和狰狞。

“安员外,您还真是天真得可爱。”王麻子笑够了,脸色一沉,“谢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见您?再说了,就是他老人家让咱们来『请教』您的。您老是聪明人,別逼弟兄们动粗。咱们这儿的规矩,可不是您府上那种请客吃饭。”

说罢,他不再废话,对同伴使了个眼色。

那名牢子立刻上前,粗暴地將安世禄按在地上。安世禄拼命挣扎,可他养尊处优的身子,哪里是这些常年与犯人打交道的壮班牢子的对手?只几下就被製得死死的,像一只被按住的肥鸡。

王麻子舀起一勺滚烫的热水,慢条斯理地走到安世禄面前。

“安员外,先给您松松筋骨。”

话音未落,他將那勺热水,准確地浇在了安世禄的小腿上。

“啊——!”

一声悽厉的惨叫划破了牢狱的沉寂。安世禄的身体猛地弓起,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那滚烫的水透过裤管,瞬间將他的皮肤烫得通红起泡,一种钻心的灼痛感直衝大脑。

这只是开胃菜。

王麻子將手中的桑皮纸浸入冷水桶,一张张浸透,然后捞出来,叠在一起。

“安员外,听说您老喜欢听戏。咱们今天就给您唱一出『贴加官』。”

他捏起一张湿透的桑皮纸,轻轻地、准確地贴在了安世禄的脸上。

冰冷的纸张接触到皮肤,安世禄起初只觉得一阵凉意。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呼吸变得困难。那湿纸紧紧地贴合著他的口鼻,堵住了空气的进入。他本能地张大嘴巴,试图呼吸,但更多的空气被隔绝在外。

窒息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的肺部像著了火一样,拼命地渴求著氧气。他的四肢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眼睛因为缺氧而向外凸出,布满了血丝。

“呜……呜呜……”他发出绝望的、野兽般的呜咽。

王麻子面无表情地看著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匠人,欣赏著自己的作品。他等到安世禄的挣扎变得微弱,快要失去意识时,才猛地將那张纸揭了下来。

“呼——哈——”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安世禄贪婪地大口喘息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未完全升起,王麻子已经將第二张湿纸贴了上去。

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窒息,都將安世禄的意志推向崩溃的边缘。他的尊严、他的骄傲、他几十年积累起来的城府和体面,都在这反覆的生死轮迴中被一层层剥离,碾得粉碎。

“安员外,想清楚了吗?”王麻子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判官,“三年前,城西王铁匠家失火,一家五口葬身火海,官府查是贼人入室盗窃不成,纵火行凶。这贼人,是不是你派去的?”

安世禄的意识已经模糊,他只是本能地摇头。

王麻子冷哼一声,示意同伴。

那名牢子从墙角拖过来一个长条形的木凳,上面布满了圆孔。他又取来两根粗壮的木棍和一捆绳子。

“夹棍,咱们这儿的土產,最是提神醒脑。”

他们將安世禄的双腿强行固定在凳子上,脚踝对准了那些圆孔,然后將两根木棍分別插在双腿两侧的孔洞中。

“安员外,您可想好了。这玩意儿一上,您这双腿,下半辈子怕是离不开轮椅了。”王麻子做著最后的“劝告”。

“安员外,想开点。”白面阎罗林寺蹲下身,用一根小木棍挑起安世禄的下巴,声音轻柔得像情人的呢喃,“李典史也是为你好。县里积压了几个案子,一直找不到凶手,上头催得紧。你呢,反正也出不去了,不如做件好事,帮典史大人分分忧。把这几份供状画了押,咱们都省事,你也能少受些罪。”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写满了字的状纸,在安世禄眼前晃了晃。

安世禄用尽全身力气,才看清了上面的字。

“……大名县城北张家灭门案,系罪人安世禄不满其子张秀才屡次揭发其劣跡,怀恨在心,遂於天启五年三月夜,纠集家丁恶僕,將其满门十一口尽数杀害……”

“……大名县运河梢公李老三溺死案,系罪人安世禄覬覦其妻美色,屡次调戏不成,因妒生恨,將其推入运河溺毙,並偽造成失足落水……”

“……大麻疯……,系罪人安世禄……”

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些陈年旧案,血债纍纍。安世禄看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冷。他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这些事,他听都没听说过!这是要让他背上十几条人命,做个彻头彻尾的十恶不赦之徒!

“不……不是我……”他用嘶哑的声音抗辩,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我没做过……是栽赃!是陷害!”

“哦?”王麻子脸上的笑容更盛了,“看来安员外还是没想通。林寺,给安员外松松筋骨,让他脑子清醒清醒。”

林寺点点头,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布包,慢条斯理地打开。里面没有刀枪剑戟,只有一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玩意儿——几根长短不一的竹籤,一卷细麻绳,还有一个小巧的铁刷子,刷毛又硬又密,像是给牲口刷毛用的。

“安员外,这叫『蚂蚁上树』。”林寺捏起一根最细的竹籤,在安世禄眼前比划著名,“用这个,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从你的指甲缝里钻进去。不会流血,也看不出伤,就是……疼。据说,那感觉就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你骨头里爬,又痒又麻又疼,能让人活活疯掉。”

安世禄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过那些被用过这刑的囚犯,一个个都成了痴痴傻傻的废人。

他开始剧烈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一头即將被宰杀的猪。

“看来还不服气。”王麻子失去了耐心,他从墙角拎过来一个东西,扔在安世禄面前。

那是一个用厚牛皮缝製的袋子,只在顶端留了一个收口的绳子。

“这叫『站麻袋』。”王麻子解释道,“把人装进去,只露出一个脑袋,然后把袋口扎紧。人站在里面,动弹不得,也坐不下。就这么站著,一天,两天……用不了三天,两条腿就会肿得跟水桶一样粗,最后活活被自己憋死、累死。这法子好啊,身上连块皮都破不了。”

安世禄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他想到了自己锦衣玉食的一生,想到了家中成群的美妾,想到了那些被他踩在脚下、任意欺凌的人。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落到如此境地,像一条狗一样,任人宰割。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无尽的痛苦和羞辱中,等待死亡的降临。

“我……我画……”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王麻子和林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满是功德圆满的得意。

林寺將供状铺在地上,抓起安世禄的手,蘸了印泥,在那一个个血淋淋的罪名下,按下了鲜红的手印。

每按下一个,安世禄的心就死一分。

当最后一个手印落下,他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精气神。

他知道,自己完了。

不是死在知县谢陞的公堂上,也不是死在石开的阴谋里,而是死在这间不见天日的牢房中,死在这些胥吏手中,成了一桩桩陈年旧案的替罪羊,成了典史李威官场晋升的踏脚石。

这,就是铁案。用无尽的黑暗与酷刑,锻造出的、不容辩驳的铁案。

……

安府。

昔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府邸,如今门可罗雀,一片萧索。大门上贴著的封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为这座豪宅唱著輓歌。

管家安福,这个跟了安世禄三十多年的老人,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满头的黑髮,短短几天,就已是霜华一片。

老爷被关在大牢里,生死不知。府里的產业,被一群来歷不明的泼皮和心照不宣的衙役联手搅得关门歇业。更让他心寒的,是人心。

老爷出事的第二天,二姨太就卷了自己房里的所有金银细软,连夜从后门跑了。

第三天,几个平日里与老爷称兄道弟、受过安家无数恩惠的远房亲族,就找上门来,不是说老爷当初借了他们的钱没还,就是说某间铺子有他们的份子,拿著不知真假的借据和文书,吵著要分家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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