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树倒猢猻散(2/2)
“诸位,听说了吗?安家在惠民市的那间粮行,要出手了。”孙员外呷了口酒,得意地说道。
坐在他对面的钱老爷,是个鬚髮皆白的老者,在大名府商场沉浮多年,闻言微微皱眉:“孙老弟,那可是个烫手的山芋。我可听说,那铺子最近天天有地痞流氓去闹事,邪门得很。”
“钱老哥,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孙员外笑道,“那些地痞,不过是些见安家落难,想敲点油水的烂仔罢了。我已打听清楚,带头的是漕帮青龙堂底下的一些外围角色,成不了气候。”
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而且,我已经託了县衙户房的王司吏。只要我盘下那铺子,他保证衙门里会派人日夜巡查,保我平安无事。到时候,我再给漕帮的吴堂主送上一份厚礼,里里外外打点清楚,还怕做不成生意?”
同席的赵秀才,是个刚中了功名的年轻人,颇有几分清高,闻言不屑道:“与那些江湖草莽、贪官污吏同流合污,非君子所为。”
孙员外哈哈大笑:“赵贤侄,你还是太年轻。这世道,什么君子小人,能赚到银子的,才是爷!安家那粮行,位置绝佳,又是老字號,往日里没有三千两银子想都別想。如今,安家急著出手换钱去打点官司,我托人去问了,八百两!只要八百两就卖!”
“八百两?”在座的眾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白捡。
钱老爷依旧摇头:“孙老弟,我劝你三思。如今的大名府,水深得很。新来的那位卢知府,可是个『阎王』。安家的事,背后恐怕不简单。你这时候去捡便宜,小心引火烧身。”
“怕什么!”孙员外一拍大腿,“天塌下来,有个高的人顶著。我不过是做个正经买卖,卢知府还能管到我头上不成?这等发財的良机,错过了,可是要遭天谴的!”
眾人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多劝。
三天后,孙员外如愿以偿。他用七百五十两的价钱,从安家管家安福手中,买下了德盛粮行的铺面和所有存货。
他將铺子改名为“孙记丰裕粮行”,择了吉日,敲锣打鼓地重新开张。
开张第一天,风平浪静。孙员外特意请了王司吏手下的几个衙役,在门口站班,果然没人敢来闹事。他心里得意非凡,只觉得自己算无遗策。
第二天,依旧平安无事。
第三天,孙员外正坐在后堂,美滋滋地盘算著这个月能赚多少时,前堂突然传来一阵喧譁。
他皱著眉走出去一看,只见又是那群泼皮,为首的还是那个麻子脸。只是这一次,他们没有直接动手,而是拉来一个老妇人,在店门口哭天抢地。
“天杀的黑心商人啊!我家的老头子,就是吃了你们家的米,上吐下泻,现在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啊!你们要赔我男人的命啊!”
孙员外气得七窍生烟,他指著麻子脸骂道:“放你娘的屁!我这铺子才开张三天,你家老头子什么时候吃的我家的米?”
麻子脸嘿嘿一笑:“你这铺子,以前是安家的吧?我们可有帐本为证,半个月前,我这老婆婆就在你们这儿买的米!安家倒了,你们接手了铺子,这旧帐,自然也该你们还!”
“简直是胡搅蛮缠!”孙员外怒不可遏,立刻叫来下人,“去!去衙门报官!就说有人在这儿敲诈勒索!”
很快,衙役又来了。还是那个张班头。
张班头听完孙员外的诉说,又问了问那哭闹的老妇,然后装模作样地將麻子脸和另外两个叫嚷得最凶的泼皮锁了起来。
孙员外刚要道谢,张班头却拉著他走到一边,愁眉苦脸地说道:“孙员外,这事儿……不好办啊。”
“怎么不好办?”孙员外不解。
“您看,这老婆子一口咬定是在您这儿买的米吃坏了人,还有人证。咱们虽然能把这几个泼皮抓了,可案子总得审吧?审案子,就得用刑。这夹棍、板子,可都是要钱的。还有,把人关进大牢,牢里的嚼用,也得钱不是?”张班头一脸“我为你著想”的表情。
孙员外愣住了,他这才明白,这衙役是两头吃!
“那……依班头的意思?”
“好说。”张班头伸出三根手指,“三十两银子。我保证把这几个傢伙的骨头都给审酥了,让他们再也不敢来找您麻烦。”
孙员外心里滴血,可事已至此,只能捏著鼻子认了。他掏出三十两银子,塞了过去。
张班头收了钱,眉开眼笑,押著三个泼皮扬长而去。
孙员外以为,钱消灾,事情总算了结了。
谁知第二天,那三个泼皮不知怎么就被放了出来,又带著更多的人,堵在了粮行门口。
这一次,他们不吵不闹,就是堵著门,不让一个客人进去。
孙员外再次报官,张班头又来了。这次,他连抓人都懒得抓了,只是將人驱散,然后又以“维持秩序,耗费心神”为由,向孙员外索要了十两银子的“茶水钱”。
孙员外终於明白了。他掉进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
这些泼皮,和衙门里的胥吏,根本就是一伙的!他们就是要用这种法子,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血吸乾!
他不是没想过反抗。他去找了户房的王司吏,送上重礼,请他出面弹压。
王司吏满口答应,可第二天,泼皮们照样来闹,衙役们照样来收钱。
王司吏只是派人传话,说李典史最近盯得紧,他也不好做得太过。
孙员外欲哭无泪。
他这才想起钱老爷当初的警告。这铺子,不是烫手,是淬了毒的!
又撑了七八天,孙记丰裕粮行亏损了近百两银子,心力交瘁的孙员外,终於扛不住了。
正月还没过完,本该是一年中最红火的生意旺季,他的粮行却第二次关上了大门。
消息传开,整个大名府的士绅商贾都噤若寒蝉。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安家留下的那些產业,不是肥肉,而是带著倒鉤的诱饵。谁敢伸手,就会被扎得满身是血。
那些曾经门庭若市的铺面,如今都大门紧锁,门上贴著发黄的封条,在正月喜庆的氛围中,显得格外萧索和诡异。百姓们路过时,都说这是安家作恶多端,留下的晦气。
只有少数像钱老爷那样的人,在自家的书房里,望著窗外,幽幽地嘆了口气。
他们知道,这不是什么鬼神作祟。
[史实依据]
1.明末的“无赖”与社会骚乱:明朝中后期,隨著社会矛盾的激化和政府控制力的下降,城市与乡村中的“无赖”、“光棍”等游民群体急剧增多。他们往往结成团伙,从事敲诈勒索、包揽词讼、充当打手等活动,成为地方不安定的重要因素。官府中的腐败胥吏常常与他们勾结,利用他们作为压榨平民和商贾的工具,形成一种恶性的共生关係。这种现象在晚明时期的各类笔记小说如《二刻拍案惊奇》、《型世言》中均有大量反映。
2.胥吏的腐败与勒索:明代地方衙门的胥吏(书办、衙役等)地位低下,正式俸禄微薄甚至没有,其收入主要来源於各种“陋规”和直接的敲诈勒索,即所谓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利用手中的微小权力,在司法、税收等各个环节敲诈当事人,是明代政治腐败在基层最直接的体现。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中曾描述过这种制度性腐败如何渗透到帝国的毛细血管之中,导致法令不行,民怨沸腾。
3.商业活动的风险:在明末,商业活动,尤其是大宗买卖和店铺经营,面临著巨大的非市场风险。除了苛捐杂税,商人们还必须应对来自官府、地方豪强、兵痞乃至流氓团伙的盘剥。一个商人如果没有强大的政治靠山(“硬后台”),其財產就如同风中之烛,隨时可能被巧取豪夺。可参考卜正民的著作《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