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赌徒(2/2)

一个“巡夜失职,致使良民受害”的罪名,足以让石开在上官那里喝一壶的。就算不能將他一棍子打死,也能让他焦头烂额,噁心他一阵子。

到时候,自己请的杀手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了手,官府查起来,只会当他是死於匪徒报復。

一明一暗,双管齐下。

安世禄看著墨跡未乾的状纸,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小畜生,你不是要玩吗?老子就陪你好好玩玩!

……

就在安世禄运筹帷幄时,大名府城南一处破旧的瓦子巷里,百户钱林正悠哉地喝著一碗浑浊的粗茶。

他面前,站著两个点头哈腰的汉子,正是他派去安家赌场“送钱”的亲兵。

“百户大人,都办妥了。”一个汉子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献宝似的递了上去,“这是安家『长乐坊』开的欠据,一共输了三百二十两。小的们特意闹了几场,那赌场的管事和打手都认得咱们的脸,也知道咱们是欠了钱跑路的。”

钱林拈起那几张盖著“长乐坊”印章的欠据,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便是物证。

有了物证,还需要人证。

“干得不错。”钱林从袖子里摸出几块碎银子丟给他们,“拿去喝茶。这几天別在城里露面,等风声过了再说。”

“谢大人!”两个汉子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钱林將欠据小心收好,对身边的另一个心腹吩咐道:“去,把咱们之前找好的那几位『爷』请来。就说,有场大富贵,问他们敢不敢赌。”

心腹领命而去。

不多时,瓦子巷的另一头,摇摇晃晃地走来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说是人,却更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活尸。

为首的一个,人称“烂手张”,四十来岁,本是城里一个殷实的粮铺老板。自从三年前沾上了赌,万贯家財输了个精光,老婆也带著孩子跑了。如今的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一双手因为输急了眼自己拿刀子剁掉了一根小指,变得残缺不全,不住地微微颤抖。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是叫“赵秀才”的瘦高个。此人二十多岁,曾经也是个前途光明的读书人,考中过童生。结果在赌场里把家里的田產和祖宅都输给了安家,妻子不堪受辱,投了井。他如今疯疯癲癲,嘴里时常念叨著“翻本”、“再来一局”。

最后一个,是个叫“破锣李”的壮汉,原是运河上的脚夫,孔武有力。染上赌癮后,连婆娘都被他卖进了窑子换赌资。他现在双眼赤红,神情暴躁,像一头隨时准备噬人的野兽。

这三个人,是大名府赌场里最出名的三个烂赌鬼,他们的共同点是,都被安家的“长乐坊”榨乾了最后一滴血,对安世禄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被带到钱林面前时,神情都带著一种病態的警惕和贪婪。

“烂手张”搓著那只残缺的手,沙哑著嗓子问道:“官爷,找我们哥几个……有什么事?”

钱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放在桌上。

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锭银子死死吸住,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几位,都是在『长乐坊』里栽过跟头的吧?”钱林笑眯眯地问道,语气温和得像个邻家大哥。

“赵秀才”眼神一凛,尖声道:“你什么意思?是安老狗派你来消遣我们的?”

“消遣?”钱林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银子,“我若是安老狗的人,会给你们这个?”

三人沉默了,但眼中的贪婪之色更浓。

钱林不紧不慢地为三人面前的破碗斟满酒,脸上掛著和煦的微笑:“三位,我听说,大家在安老爷的『长乐坊』里,手气都不太好啊。”

“呸!”破锣李眼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骂骂咧咧道,“什么狗屁长乐坊!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销金窟!安世禄那个老王八,早晚遭天谴!”

赵秀才则摇头苦笑:“时也,命也,怪不得旁人。”

嘴上这么说,眼神里的悔恨与怨毒却怎么也藏不住。

钱林笑了笑,等他们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说道:“安老爷的场子,十赌九输,这不稀奇。可若是安老爷在赌局上出千,又用印子钱的套子把大家往死里逼,那这事儿,味道可就不一样了。”

三人闻言,都是一愣。

“出千?”烂手张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有证据?”

钱林不答,反而从怀里摸出几张纸,轻轻拍在桌上。

“这是几张借据,”他淡淡说道,“是安家长乐坊开出来的,九出十三归的印子钱,利滚利,驴打滚。这东西,三位应该不陌生吧?”

赵秀才拿起一张,只看了一眼,手就抖了起来。

上面的款子,比他当初签的还要狠毒。

“安世禄这是要人的命啊!”他咬牙道。

钱林知道,火候到了。

他对付这种人,自有他的一套法子。

跟他们讲道理、讲律法,都是对牛弹琴。

对赌徒来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语言他们能听懂——赌。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著一种蛊惑人心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道:

“安老狗的场子,你们是翻不了本了。不过,我这里有个新局,就看你们敢不敢下注。”

“烂手张”舔了舔乾裂的嘴唇:“什么局?”

三人呼吸一滯,死死地盯著他。

钱林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给各位一个机会。咱们……跟安老爷再赌一局,如何?”

“赌?!”破锣李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激动地叫了起来,“拿什么赌?!老子现在连裤子都快当掉了!”

“別急。”钱林安抚地摆摆手,“这一局,赌的不是钱。”

他环视三人,看著他们眼中那混杂著怀疑、渴望和疯狂的神色,继续说道:“这一局的赌注,是各位的胆量。赌桌,就是知府衙门的大堂!骰子,就是大明朝的王法!”

此言一出,三人如遭雷击,目瞪口呆。

钱林循循善诱道:“你们去衙门击鼓鸣冤,就告安世禄私设赌场,巧立名目,用印子钱残害良民,逼得你们家破人亡!你们,就是活生生的证据!我手上的这些借据,就是铁证!”

“去……去衙门告他?”赵秀才嚇得连连摆手,“这……这怎么行!安老爷在衙门里关係通天,我们去了,不是自投罗网吗?非得被打个半死不可!”

烂手张也面露惧色:“是啊,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別?”

“送死?”李四嗤笑一声,声音陡然转冷,“三位现在这副样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別?是行尸走肉,还是人?你们想想,你们输掉的家业,离散的妻儿,旁人的白眼!难道你们就甘心这么窝囊地活下去?”

这番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扎进了三人的心里。

钱林看著火候差不多了,再次放缓了语气:

“你们再想想,这可是你们这辈子最大的一场豪赌!赌贏了,是什么光景?”

“如果输了,最坏的结果是什么?被衙役打一顿板子,关几天大牢。你们现在这样子,还在乎多挨几下打吗?”

“可要是赌贏了呢!”钱林的声音充满了激情,“要是谢知县是个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呢?要是他真的受理了此案,將安世禄绳之以法呢?你们不仅能一雪前耻,还能拿回公道!说不定,县令老爷一高兴,还会赏你们银子!你们就从人人唾弃的赌鬼,变成了扳倒恶霸的英雄!这份荣耀,这份痛快,难道不值得你们赌上这一把吗?!”

“用你们的烂命,去赌安世禄的身家性命!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

李四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敲打在赌徒那脆弱而偏执的神经上。

“烂命……”

“赌安世禄的身家性命……”

“英雄……”

这几个词,在三人的脑海里盘旋、发酵。

他们那早已被赌博扭曲的心灵,无法进行理智的逻辑思考。

他们听不懂其中的风险,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以小博大”的极致刺激。

这不就是他们最痴迷的感觉吗?

破锣李眼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起了两团疯狂的火焰。

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干了!”他嘶吼道,“老子跟他赌了!反正烂命一条,死就死了!老子就是死,也要在安世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他的疯狂点燃了另外两人。

赵秀才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种病態的潮红,他喃喃自语:“是啊……以我贱命,搏他富贵……这才是天下第一的豪赌……我读了半辈子圣贤书,还没这么痛快过!赌了!”

烂手张也一咬牙:“算我一个!老子要亲眼看著他安世禄跪在公堂上!”

看著眼前三个陷入癲狂的赌徒,李四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鱼儿已经上鉤了。

他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子,放在桌上:“很好。这几两银子,三位先拿著,去洗个澡,换身乾净衣裳,吃顿饱饭。养足了精神,明日一早,就去知府衙门,敲响那面鸣冤鼓!”

“记住,你们的状纸,我已替你们备好。到时候,只管照著上面的话说,哭得越惨越好!”

钱林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最后看了一眼这三个可怜又可恨的赌徒。

交代完毕,便在三人千恩万感的目光中,转身离去,消失在巷子的阴影里。

[史实依据]

1.明末的乡绅与地方势力:明末,中央集权衰落,地方乡绅(通常是致仕官员、举人、秀才及其家族)势力急剧膨胀。他们控制土地、经商放贷、包揽诉讼,甚至拥有私人武装(家丁、乡勇),成为地方的实际统治者。参考顾诚《明末农民战爭史》中关於地方士绅与明政府关係的论述。

2.明代的赌博与高利贷:明代中后期,社会奢侈之风盛行,赌博非常普遍,从王公贵族到贩夫走卒,皆有好赌之人。隨之而来的是高利贷(时称“印子钱”、“羊羔利”等)的泛滥,利率极高,无数人因此家破人亡。本章中对“富贵坊”和赌徒的描写,参考了明代小说如《金瓶梅》、《三言二拍》中对市井生活和赌博危害的描绘。参考《万历野获编》等明人笔记,其中多有关於当时赌博风气的记载。

3.山东的“游侠”与社会动盪:明末社会秩序崩溃,尤其在山东、河南等地,因天灾人祸,流民遍地,形成了大量打家劫舍的土匪和受僱於人的“游侠”、杀手,山东人素以剽悍著称。

4.“告状”与“登闻鼓”:明代继承了前代的法律制度,平民有冤屈可以通过“告状”的方式诉诸官府。县衙门口设置的“登闻鼓”,理论上是供有重大冤情者直接向官员申诉的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