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同道中人(1/2)

德盛粮行门前,寒风依旧。

周若古像一滩烂泥般被衙役们拖走了,只在青石板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可悲的拖痕。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街市,此刻已然恢復了诡异的寧静,只剩下几个胆大的商铺伙计,从门缝里偷偷向外窥探,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李威搓著手,脸上那因为兴奋和算计而泛起的红光还未褪去,他凑到石开身边,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还未散尽的血腥味和阴谋气息。

“兄弟,妥了!我这就回衙门,连夜把稟折写好,把这桩案子做成铁案!保管让谢大人那块茅坑里的石头,也挑不出半点刺来!”他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你放心,等把周若古那廝的家產清点出来,四间铺子,一间都不会少你的!”

石开“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著李威那张諂媚与狠辣交织的脸,心中却並无半分喜悦。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真正的考验,不在於如何炮製罪名,而在於如何让知县谢陞,那个满口圣贤书的“清官”,心甘情愿地吞下这枚毒饵。

“去吧。”石开挥了挥手,语气平淡,“手脚做乾净些,別留下尾巴。尤其是那份偽造的、贿赂前任张县丞的供状,要做得真一点。”

“兄弟放心!”李威重重点头,隨即又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已经在周若古家里『搜』出了一封他写给张县丞的『信』,信里啊,那可是言辞恳切,感激涕零,还提到了『一千五百两白银,不成敬意』。物证確凿,他赖不掉的!”

好一个李威,果然是此道的老手。石开心中暗赞,面上却只是点了点头。

李威见石开似乎兴致不高,以为他还在为安家那个幕后黑手烦心,便又主动献策道:“兄弟,至於那个安家……咱们这次先不动他。那李老根不过是安家的一条狗,动了狗,主人必定会跳出来。安家在大名府盘踞多年,根深蒂固,咱们犯不著为了一条狗,现在就跟他们撕破脸。等咱们把周若古这块肥肉吞下去,实力壮大了,再慢慢炮製他们也不迟。”

“我知道。”石开淡淡地应道。

他並非担心安家,他真正在意的,是谢陞。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知县,像一根鱼刺,始终卡在他的喉咙里。

送走了兴冲冲回去“办案”的李威,石开並没有立刻返回千户所。他让石虎带著亲兵,將德盛粮行里所有的粮食,以年前的平价,全部买下。粮行掌柜早已嚇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点头哈腰,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跑得不够快。

整整十几辆大车,满载著米麵杂粮,浩浩荡荡地驶向城西的流民营。石开骑在马上,跟在车队后面,看著那些沉甸甸的麻袋,心中却没有半分轻鬆。

这些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真正的根基,在於土地,在於那数千亩被孙德胜侵吞、如今落到他手里的军田。想要让这些土地变成真正的粮仓,需要人,需要安定的环境,更需要一个能让他放开手脚去做的官场氛围。

而这一切,都绕不开谢陞和卢象升这两座大山。

……

两天后。

县衙鸣锣升堂的消息,如同一阵风,迅速传遍了大名府的大街小巷。

百姓们奔走相告,说新来的谢知县要亲自审理一桩大案——户房司吏周若古,勾结奸商,囤积居奇,贿赂上官,鱼肉百姓!

这消息实在是太劲爆了。一个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官府胥吏,转眼间就成了阶下囚,这让长久以来敢怒不敢言的百姓们,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潮水般地涌向县衙门口,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位传说中铁面无私的谢青天,是如何审案的。

石开得到消息时,正在自己的书房里,就著一碟茴香豆,慢悠悠地品著一壶温好的黄酒。

前来报信的石虎,脸上带著几分紧张和不解:“大人,那李典史不是说把案子都做成铁案了吗?怎么谢知县还要公开审理?他……他该不会是想藉机翻案,衝著咱们来吧?”

石开捏起一颗茴香豆,扔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著,豆子的咸香和酒的醇厚在口中交融。他眯著眼睛,看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

“衝著我们来?”他轻笑一声,“他还没这个胆子。走,备马,咱们也去看看热闹。”

“大人,这……”石虎有些犹豫,“咱们就这么去,会不会太招摇了?万一谢知县当堂发难……”

“他不敢。”石开站起身,掸了掸袍子上的褶皱,眼神里闪烁著猎人般的光芒,“我倒要看看,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当石开带著石虎等几名亲兵抵达县衙时,公堂內外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喧闹声直衝云霄。

衙役们手持水火棍,费力地维持著秩序,將激动的百姓挡在警戒线外。石开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如今在大名府也算是无人不知的名人,百姓们看到他那身醒目的飞鱼服和腰间的绣春刀,纷纷主动让开一条道路,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石开没有进公堂,他既不是原告,也不是被告,更不是证人。他只是一个“看客”。

他学著上次的样子,命石虎从对面的茶楼里搬来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就大喇喇地摆在县衙对面,一个视野绝佳的位置。

茶水、瓜子、生、蜜饯……一应俱全。

他翘起二郎腿,端起茶杯,隔著攒动的人头,好整以暇地望向公堂之上。

这副囂张的姿態,无异於將“我就是幕后黑手”这六个大字,写在了脸上,贴在了县衙的大门上。

公堂內的李威,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这位兄弟,胆子也太大了!这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向谢陞示威,向所有人宣告,这案子,他石开罩了!

而高坐於“明镜高悬”匾额之下的谢陞,自然也看到了。

他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不易察明地抽搐了一下。握著惊堂木的手,青筋微微暴起。

一股怒火“腾”地一下从心底烧起,直衝天灵盖。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这石开,简直是將朝廷法度视若无物,將他这个七品知县的顏面,扔在地上反覆践踏!

谢陞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强行將那股几欲喷薄而出的怒火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恩师对他的教诲:“子明,为官之道,在於一个『忍』字。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之事。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復了清明与冷峻。

他没有看石开,甚至没有再往堂外瞥上一眼,仿佛那个囂张的武夫,根本不存在於这个世界上。

“啪!”

一声清脆的巨响,惊堂木重重落下。

喧闹的公堂內外,瞬间鸦雀无声。

“带人犯——周若古!”谢陞的声音,洪亮而威严,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公堂之上迴荡。

“威——武——”

两班衙役齐声吶喊,声震四野。

很快,在四名如狼似虎的衙役的押解下,一个披头散髮、浑身污秽的人被拖了上来。

正是周若古。

仅仅两天时间,他已经彻底没了人形。原本养尊处优的脸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和骯脏的血污,眼神空洞,面如死灰,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他的腿被打断了,只能被衙役架著,在地上拖行。

“跪下!”衙役怒喝一声,猛地一踹他的腿弯。

周若古“扑通”一声,瘫跪在地,连一声痛哼都发不出来。

百姓们看到他这副惨状,先是一愣,隨即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在他们眼中,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作威作福的周司吏,越是悽惨,他们心中便越是快意。

谢陞冷冷地看著堂下的周若古,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周若古,”他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如铁,“本官问你,你可知罪?”

周若古浑身一颤,他抬起头,空洞的眼神望向高高在上的知县大老爷,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两天,他在县衙大牢里,尝遍了各种“点心”。李威的手段,比石开那天在粮行门口,要狠辣百倍,也阴毒百倍。他早已被折磨得精神崩溃,哪里还有半分反抗的念头。

“回……回大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小……小人……知罪……”

此言一出,堂下百姓顿时一片譁然。

“他认罪了!他真的认罪了!”

“谢大人真是青天啊!一升堂,这狗官就嚇得招了!”

“看他那熊样!平日里的威风哪去了?”

谢陞对百姓的议论充耳不闻,他继续问道:“你且说来,你都犯了何罪?”

周若古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流程。他闭上眼睛,仿佛在背诵早已烂熟於心的课文,声音嘶哑而绝望:

“小人……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利慾薰心,勾结德盛粮行掌柜王二贵,囤积居奇,哄抬粮价,致使城中米价飞涨,百姓……百姓怨声载道。此乃罪一。”

“小人……为谋取户房司吏一职,厚顏无耻,以……以一千五百两白银,重金贿赂……贿赂前任张县丞。此乃罪二。”

“小人……利用职权,巧取豪夺,侵占民田,强买商铺,名下四间铺子……皆……皆为不义之財。此乃罪三。”

……

他一条一条地数著自己的“罪状”,每一句,都像是用刀子在割自己的肉。那些由李威为他精心编织的罪名,从他自己口中说出来,显得那么的“真实”,那么的“罪有应得”。

堂外的石开,端著茶杯,嘴角噙著一抹冷笑。

好一出“屈打成招”的戏码。不,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屈打成招了,这是从肉体到精神,彻底將一个人碾碎、重塑,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自己钉上棺材板。

李威的手段,確实够黑。

而谢陞的表演,则更是精彩。

只见谢陞听完周若古的“懺悔”,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大胆周若古!你身为朝廷胥吏,食君之禄,本应忠君之事,为民分忧!却不想你竟是如此狼心狗肺之徒!囤积居奇,是为不仁!贿赂上官,是为不忠!侵占民財,是为不义!像你这等不仁不忠不义之辈,简直是国之蠹虫,民之巨贼!本官若不严惩於你,何以告慰大名府数十万百姓!何以彰显我大明律法之威严!”

他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词严,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钢针,狠狠地扎在周若古的心上,也清晰地传到了堂外每一个百姓的耳朵里。

百姓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

“严惩狗官!”

“杀了他!杀了他!”

“谢大人英明!谢大人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啊!”

欢呼声、吶喊声、讚美声,如同山呼海啸,一浪高过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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