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林府(2/2)

石开心中一阵恶寒。他虽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但对这种男盗女娼的腌臢事,却本能地感到厌恶。

他刚想退开,就听身旁的林沈低声解释道:“別想多了,我姑姑是寡居。她男人前几年就死了。”

寡居?石开愣了一下。寡妇门前是非多,这王临恩与一个寡妇私会,虽然在道德上依旧说不过去,但总归比与有夫之妇通姦的罪名要轻一些。

可即便如此,看他们这副偷偷摸摸的样子,显然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关係。

“没劲。”石开退后一步,彻底没了看下去的兴致。

他现在只想离这个是非之地远一点。无论是李威家那对“兄友妹恭”的活宝,还是眼前这对在下人房里私会的“苦命鸳鸯”,都让他觉得荒唐又无聊。

这些所谓的上官,平日里人模狗样,背地里却儘是些见不得光的齷齪事。

“走了。”石开对还在兴致勃勃窥探的林沈说了一声,也不管他什么反应,转身便走。

“哎,別走啊!好戏才刚开始呢!”林沈在后面喊道。

石开却头也不回,径直穿过夹道,循著来时的路,快步走出了这片混乱的院落。

他甚至没有回前厅去打个招呼,直接从侧门溜了出去。

外面的冷风一吹,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林沈的府邸在城东北,旁边就是大名府有名的园林——夏荷园。石开信步朝著夏荷园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近申时,天色越发阴沉。夏荷园门口冷冷清清,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缩在门房里打盹。石开丟给他几文钱,便径直走了进去。

冬日的园林,別有一番萧索的景致。夏日里碧叶连天的荷塘,此刻只剩下枯败的残荷,在冰封的湖面上了无生气。岸边的垂柳也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条,在寒风中如同鬼爪般张牙舞爪。

石开沿著结著薄冰的石子路,漫无目的地走著。他需要一点清静,来消化今日所见的种种荒唐。

他走到湖心的一座亭子里,凭栏而望。灰色的天空,白色的冰面,褐色的枯枝,整个世界仿佛都褪去了色彩,只剩下黑白灰三色。

就在他凝神远望,心中思绪万千之时,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副千户大人,好雅兴。”

石开心中一凛,猛地转过身来。

只见亭子的另一端,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穿一件半旧的青色直身,头戴一顶皂色软巾,肤色白皙而瘦削,臂骨粗壮,面容清癯,正是那夜在河边指点他追捕孙德胜的神秘小吏——卢建斗!

他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般,石开竟没有察觉到他丝毫的脚步声。

“卢先生?”石开又惊又喜,“您怎么会在这里?”

卢建斗微微一笑,缓步走到他身边,与他並肩而立,目光同样投向那片冰封的湖面。

“年节无事,四处走走罢了。倒是石大人,不在府中高乐,却来这萧瑟之地吹冷风,倒是奇了。”

“见了些腌臢事,污了眼睛,出来寻个清静。”石开坦然道。在卢建斗面前,他似乎总能卸下几分偽装。

“哦?”卢建斗眉毛一挑,似乎来了兴趣,“能让连杀人都不眨眼的石大人都觉得腌臢,想必不是寻常事。”

石开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细说。

他总不能告诉对方,自己刚偷窥了顶头上司和同僚的寡妇姑姑私会吧。

“不说也罢。”卢建斗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话锋一转,“孙德胜的案子,办得不错。快刀斩乱麻,一石数鸟,既除了政敌,又得了实惠,还顺手卖了人情。好手段。”

石开心中一凛,愈发觉得此人深不可测。他抓捕孙德胜的整个过程,除了几个心腹,外人根本无从知晓细节,可卢建斗却说得一清二楚,仿佛亲眼所见。

“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让先生见笑了。”石开谦逊道。

“乱世之中,能活下来的,都是好伎俩。”卢建斗淡淡道,“不过,你那手栽赃嫁祸的本事,虽狠,却也落了下乘。”

“哦?还请先生指教。”石开立刻躬身请教。

“偽造生祠,嫁祸阉党,此乃『术』,而非『道』。”卢建斗伸出两根手指,在冰冷的石栏上轻轻敲击著,“此术可用一时,却不可用一世。用多了,便会反噬其身。真正的高手,杀人於无形,取利於无声。他们用的,是『势』。”

“势?”石开咀嚼著这个字,若有所思。

“然也。”卢建斗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天地有大势,朝堂有局势,人心有趋势。看清势,顺应势,甚至……创造势,方是立於不败之地的根本大法。譬如当今圣上,清算阉党,便是顺应了天下官民厌恶阉宦之『势』,故而一呼百应,雷厉风行。”

“再譬如谢知县。”卢建斗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他看似清高耿直,处处与你作对,实则也是在造自己的『势』。他要造一个『清官』、『能吏』之势。此势一旦造成,便有名望加身,届时无论他做什么,百姓信他,士林捧他,朝中清流亦会引为同道。”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石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直將谢陞视为一个不通世故的理想主义蠢货,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

原来,那傢伙看似愚蠢的清高背后,竟藏著如此深远的图谋!他不是不懂变通,而是他的“道”,与自己完全不同!

“那……依先生之见,我该如何?”石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敬畏与急切。

卢建斗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仿佛藏著星辰大海。

“只是……”卢建斗话锋一转,“你的如今还只局限於这大名府一隅之地,且过於依赖银钱与暴力,根基不稳,一推即倒。你可知,为何?”

石开再次躬身:“学生愚钝,请先生明示。”

“因为你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卢建斗一字一顿地说道。

“缺了什么?”

卢建斗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可知,昔日太祖高皇帝,为何能以一介布衣,扫平群雄,定鼎天下?”

石开一愣,这个问题他前世在史书上看过无数遍。他想了想,答道:“兵强马壮,谋臣勇將眾多,且……善纳諫言?”

“皆是,也都不是。”卢建斗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沧桑,“太祖高皇帝,之所以能成事,最根本的,是他为天下人,立下了一个名號。”

“名號?”

“没错。”卢建斗的声音在萧瑟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驱逐胡虏,恢復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这十六个字,便是他的大旗,他的名號!在此旗之下,天下汉人,无论贫富贵贱,皆知为何而战!这,才是最磅礴的『势』!一种足以振兴我汉家衣冠的煌煌大势!”

石开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脑海中仿佛有无数烟炸开。

他一直以来的所有谋划,所有算计,归根结底,都是为了自己,为了能在这乱世活下去,活得更好。他的目標,是“躺平”,是“老子最大”。这个目標,可以让他收拢百十个亲兵,可以让他团结几个贪婪的同僚,却永远无法让他真正成就一番事业。

因为,他的旗帜,太小了。小到只能容纳下他自己和身边有限的几个人。

而卢建斗为他揭示的,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一条…拯救大明这艘破船的道路。

一个穿越者,他最大的优势,便是知晓未来大势。

他知道,用不了几年,陕西的流民將匯聚成滔天巨浪,席捲整个中原。

明年崇禎陛下就会把李自成裁了。

他知道,关外的女真人会一次又一次地撕开大明的防线,兵临北京城下。

他知道,这看似繁华的大名府,终將在这场末世浩劫中化为一片焦土。

“清君侧”?自己离皇帝十万八千里,够不著。

“均田免赋”?那是李自成干的事,现在干这个,纯粹是找死,会被整个士绅阶层视为死敌。

他来此世,早已知道这破船要沉,他想的事和大明现在的官员大都一致——在船沉前捞一笔。

可是为什么要让船沉呢?

船沉了,建奴入关。

嘉定三屠,扬州十日,江阴十八日…

千万黎民…九州陆沉…

他又能怎么倖免於难呢?

逃到南洋?逃去日本?还是投了野猪皮建奴?

那个都不是他想要的…

“你……”石开看著卢建斗,声音有些乾涩,“你到底是什么人?”

卢建斗笑了,笑得高深莫测。他没有回答石开的问题,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路,我已经指给你了。怎么走,看你自己的造化。”

说罢,他便转身,双手负后,迈著不疾不徐的步子,顺著来时的路,缓缓离去。

他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那片灰濛濛的暮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石开独自一人在亭中站了许久,寒风吹透了他的衣袍,他却丝毫不觉得冷,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火焰,在胸中熊熊燃烧。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驱逐胡虏,恢復中华……”石开喃喃地念著这八个字。

他知道,这面大旗,如今还轮不到他来扛。但或许有一天……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隱隱传来了零星的爆竹声。

新的一年,似乎才刚刚开始。

石开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激盪的心情平復了许多。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夏荷园。

他的背影,在沉沉的夜色中,显得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