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好客山东(1/2)

头痛欲裂。

这是石开恢復意识后的第一个感觉。

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太阳穴里搅动,又像是被人用大锤反覆敲打过后脑,每一次心跳,都牵扯著神经,带来一阵阵剧烈的抽痛。

宿醉的滋味,他前世今生加起来,也是头一次体验得如此淋漓尽致。

他努力地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斤,黏合成了一条缝。模糊的光线从缝隙里挤进来,刺得他眼球生疼。

除了头痛,还有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直衝鼻腔。

那是汗臭、脚臭、劣质酒精发酵的酸臭,混杂著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马粪味,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极具侵略性的噁心味道。

这里是哪里?

他记得自己喝醉了,在乌篷船上,对著落日,对著冰冷的河水,咒骂著这个即將沉沦的王朝和那个愚蠢的皇帝。然后……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石开费力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感觉自己躺在一堆乾草上,乾草扎得他后背又痒又疼。

他终於用尽力气,將眼皮撑开了一条更大的缝。

一张硕大无比的脸,几乎是贴著他的脸,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这张脸被一丛乱糟糟、油腻腻的络腮鬍所覆盖,鬍子上还沾著几根草屑和不知名的食物残渣。

一张阔口裂开,露出满嘴黄黑交错的烂牙,一股混合著蒜臭和腐败气息的吐息,直接喷在石开的脸上,差点让他把昨夜的酒和牛肉都吐出来。

石开的酒意,瞬间被嚇醒了大半。

他猛地向后一缩,后脑勺“咚”的一声撞在了坚硬的木板墙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哎哟!大哥,你醒啦!”

那张大脸的主人咧嘴一笑,声音洪亮如钟,震得石开耳膜嗡嗡作响。

他非但没有因为石开的惊恐而退开,反而凑得更近了,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里,透著一股子……亲切和兴奋?

石开的大脑飞速运转,强忍著噁心和头痛,打量著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这人约莫三十多岁,身材魁梧如熊,穿著一件不知从哪里扒下来的、满是油污的破烂皮袄,敞开的领口露出黑黝黝、长满胸毛的胸膛。

他的面相极凶,眉骨高耸,眼角下垂,配合那满脸的横肉和鬍子,活脱脱就是话本里能止小儿夜啼的恶鬼形象。

可是,他眉宇间那股子藏不住的凶悍匪气之中,此刻看著自己的眼神,却充满了……崇拜?

这是什么情况?

石开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定了定神,沙哑著嗓子问道:“你是……谁?”

“俺叫马翩翩!”大汉一拍胸脯,砰砰作响,“山东来的!大哥,你可算醒了,昨儿晚上你醉得跟一滩烂泥似的,俺们弟兄还以为你嗝屁了呢!”

马翩翩?

石开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这尊容,这体格,这匪气,叫“翩翩”?你爹给你取名的时候是喝了多少假酒?

他心中疯狂吐槽,嘴上却不敢怠慢,警惕地问道:“是你们……救了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可不是咋地!”马翩翩一屁股坐在石开旁边的草堆上,压得草堆都陷下去一大块。他兴致勃勃地比划著名,“昨儿个夜里,俺们兄弟几个出去『打草谷』,到河边的时候,正好看见你的那艘小破船在岸边搁浅了。俺就寻思,这大冷天的,別是哪个倒霉蛋冻死在里头了,过去一瞅,就瞅见你了!”

打草谷?

石开的心猛地一沉。这个词他太熟悉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文雅的说法,而是流寇、乱兵对劫掠乡里、抢夺百姓钱粮的一种黑话!

眼前这个自称马翩翩的傢伙,是个土匪!

自己竟然落到了土匪窝里!

石开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他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佩刀,却摸了个空。他的雁翎刀不见了!

马翩翩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咧嘴一笑,指了指墙角:“大哥,你的刀在那儿呢!好刀,真是把好刀!俺手下那几个兔崽子想拿去耍耍,被俺一脚给踹回去了。大哥的东西,他们也敢动!”

石开顺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自己的雁翎刀果然靠在墙角,刀鞘上的银饰在昏暗的光线里闪著微光。他稍稍鬆了口气,只要武器还在,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眼前的局势。这个叫马翩翩的土匪头子,对自己似乎没有恶意,反而异常热情,一口一个“大哥”叫得亲热。事出反常必有妖,问题出在哪里?

“大哥,你可真是俺的偶像啊!”马翩翩仿佛没看到石开的警惕,一拍大腿,满脸都是敬佩之色,“俺把你从船上捞上来的时候,你醉得人事不省,嘴里还一直嚷嚷,说什么『皇上是个大傻逼,不如回家种红薯』!乖乖,俺当时就惊了!俺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骂官府的见过不少,敢指著鼻子骂当今皇上的,你还是头一个!”

石开闻言,如遭雷击,脑子里“嗡”的一声。

完了!

自己昨天喝断片了,竟然把心里话全骂出来了!骂皇帝是傻逼?在这时代,这可是诛九族的弥天大罪!

怪不得……怪不得这土匪对自己这么个態度!

在他们这些刀口舔血、朝不保夕的亡命徒看来,一个敢公然咒骂皇帝的人,那不是疯子,就是比他们胆子更大、更无法无天的狠角色!自己这顿酒后真言,竟然阴差阳错地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反贼大哥”的光辉形象!

马翩翩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横飞:“俺们弟兄们也就敢抢个村子,劫个道,杀几个不开眼的乡勇。您这倒好,直接奔著造反去了!真是英雄!俺马翩翩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大哥你算一个!来来来,以后你就是俺大哥,俺们跟你混了!”

石开听得头皮发麻,连忙摆手,苦笑道:“马……马兄弟,你误会了,我就是喝多了,胡说八道,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他一边说,一边挣扎著坐起来,迅速打量四周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一座破败的土地庙,神像早就被推倒了,断裂的泥塑手臂横在地上。

庙里横七竖八地躺著、坐著十几个同样匪气十足的汉子,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在赌钱,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懒散而又危险的气息。这里,確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贼窝。

“大哥,你就別谦虚了!”马翩翩显然不信,他凑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道,“俺瞅你也是条道上的汉子,敢问大哥是哪座山头的?手底下有多少弟兄?报个万儿,以后也好亲近亲近。”

来了,盘道了!

石开脑中警铃大作,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一句话说错,可能就人头落地。

他深吸一口气,將那个醉酒后痛骂皇帝的“反贼”形象,与自己现在的身份迅速切割。

自己是官,虽然是个烂到骨子里的武官,但跟土匪终究是两路人。

绝不能承认,更不能让他们把自己跟“造反”这个词联繫起来。

一个谎言,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石开故作豪爽地一笑,捶了捶自己发痛的脑袋,说道:“嗨!让马兄弟见笑了。我算哪门子的反贼,就是个在运河上討生活的。我叫谢升,道上的朋友给面子,送了个混號,叫『浪里白条』。”

“谢升?浪里白条?”马翩翩念叨了一遍,眼睛一亮,“运河上的?莫不是……贩私盐的?”

“马兄弟慧眼如炬!”石开冲他一抱拳,脸上露出几分自得,“手底下也就百十来號弟兄,靠著运河赏饭吃,混口饭罢了,跟马兄弟你们这种啸聚山林的好汉,比不了,比不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百十號亲兵是真的,但贩私盐是假的。

他特意给自己换了个“谢升”的假名,又编了个“浪里白条”的諢號,听起来就像那么回事。

盐梟,在这时代同样是杀头的罪名,跟土匪也算半个同行,彼此间有共同语言,不至於显得太突兀。

果然,马翩翩一听他是贩私盐的,眼神里的亲切感更浓了。

“嗨!俺说呢!原来是谢大哥!”他热情地拍著石开的肩膀,那力道差点把石开的骨头拍散架,“贩私盐好啊!来钱快!比俺们打草谷强多了!俺们这买卖,三天不开张,开张饿三天,还得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哪像谢大哥你们,守著运河那条金水道,日进斗金啊!”

言语间,满是羡慕。

石开心中暗道,赌对了。

这些马匪,估计也眼馋运河上的油水,但水上的活计他们不熟,对盘踞在运河上的势力,天然就带著几分敬畏和好奇。

“哪里哪里,都是混饭吃,不容易。”石开打著哈哈,顺势问道,“不知马兄弟你们,怎么会到大名府地界来?”

提到这个,马翩翩脸上闪过一丝晦气,骂骂咧咧地说道:“別提了!还不是因为山东那边的官兵催得紧!他娘的,登州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官军跟疯狗一样到处清剿。俺们弟兄在沂蒙山待不下去了,只能一路往西跑,想来这河北地界,官府管得松,找个地方落脚,熬过这个冬天再说。”

登州?

石开心中一动,他隱约记得,明末歷史上,登州確实出过大事,好像是叫……孔有德兵变?那可是掀起滔天巨浪的大事件,直接导致了后金拥有了属於自己的炮兵和水师。不过算算时间,应该还没到那时候。但山东局势糜烂,显然是真的。

看来这群马匪,是一群被官军赶出来的丧家之犬。

“谢大哥,你刚醒,肯定饿了吧!”马翩翩一拍脑门,豪爽地站起身,衝著外面大吼一声,“小的们,把昨晚弄来的好酒好菜都给老子端上来!要给谢大哥接风洗尘!”

他这一嗓子,整个破庙都动了起来。

几个看起来机灵点的土匪,屁顛屁顛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抬进来一张缺了腿、用石头垫著的破八仙桌。

紧接著,一盘盘的酒菜被流水般地端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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