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官场是粪坑(2/2)

“什么五成?!”

林沈一脸茫然,没听懂。

但其他几位千户,却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劈中,瞬间脸色煞白。

马奎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猛地抽搐了一下,手中的酒杯“砰”的一声被他捏得粉碎,酒水和瓷片混杂著从他指缝间滴落。

“王大人!”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您是说……那位东林的大人,要我们卫所……五成的足餉?!”

“正是。”王临恩艰难地点了点头。

“轰!”

整个雅间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雷,瞬间炸开了锅。

“他疯了不成!”张开盛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满脸的虬髯都在颤抖,“五成!他怎么不去抢!万历爷到现在,几十年了,就没听说过有哪个兵部堂官敢这么干的!这是要掘咱们大明朝的根啊!”

“就是!”王东恩那张精明的胖脸也涨成了猪肝色,“阉党当政的时候,魏忠贤权倾朝野,他都不敢动咱们的足餉!怎么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东林清流,还没上任,就要先喝兵血?而且一开口就是五成!这……这他娘的是杀鸡取卵啊!”

“住口!”王临恩厉声喝道,眼中寒光一闪,“张开盛!注意你的言辞!什么叫抢?这是孝敬!是为咱们大名府卫所上下几千號人的前程铺路!”

“岂止是杀鸡取卵,这简直是敲骨吸髓!”后千户所的刘能进也难得地开了口,声音阴冷得像是能滴出水来,“王大人,此事非同小可。真要是交了五成上去,不用等韃子打过来,咱们自己的兵就得先反了!”

一时间,群情激奋,怨声载道。

他们骂的,是那个素未谋面的东林大人,骂的是这荒唐的世道。

他们想不通,为什么声名狼藉的阉党,在吃相上反而比这些被吹捧上天的“清流贤臣”要好看一些。

石开坐在角落,冷冷地看著这一切。

他想通了。

阉党是什么?是皇帝的家奴。

家奴贪財,贪再多钱又有什么用?主家想杀就杀。

而东林党是什么?他们是自詡为天下主人的士大夫。

在他们眼里,武夫丘八,不过是看家护院的狗。

如今主人换了,自然要先从狗的嘴里抢食,来填饱自己乾瘪多年的肚子。

至於狗会不会饿死,会不会反咬一口,那是以后的事。先吃饱了再说!

何其荒谬,又何其真实。

“肃静!”

王临恩重重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总算压下了眾人的喧譁。

他脸色铁青,显然也对这个命令极为不满,但作为指挥使的副手,他必须执行。

“本官知道大家心里有怨气,本官何尝没有?”他嘆了口气,语气中带著一丝无奈,“可这是指挥使大人的命令,也是那位……大人的意思。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他环视眾人,放缓了语气,开始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本官也替大家想过了。东林的大人们,以前在野,过得清苦,手里没几个钱。如今好不容易得势了,想多赚一点,也能理解嘛。”

这话一出,连石开都差点笑出声来。

理解?这他妈的怎么理解?

马奎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王大人,这话您自己信吗?等他们富起来?只怕等他们富起来,要的就不是五成,而是七成、八成了!这帮读书人的胃口,永远也填不满!”

“放肆!”王临恩被当面顶撞,脸上有些掛不住,厉声喝道,“马奎!注意你的言辞!朝廷大员,也是你能隨意非议的?”

马奎梗著脖子,毫不退让:“卑职只是实话实说!这五成的粮餉,我中千户所交不出来!手底下一千多张嘴要吃饭,我不能让他们饿著肚子去给朝廷卖命!”

“我也交不出来!”张开盛跟著吼道。

“交不出来!”王东恩和刘能进也异口同声。

连一向懦弱的林沈,在涉及到自己钱袋子的时候,也鼓起勇气,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五成……太多了……”

王临恩看著这几乎要譁变的场面,气得浑身发抖。

但他知道,光靠威压是没用的,这几个人都是地头蛇,真把他们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换上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

“本官知道大家的难处。指挥使大人也说了,不能让兄弟们白白吃亏。”

他拋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甜枣”,“所以,大人决定,给大家松鬆绑。”

眾人闻言,都竖起了耳朵。

“从今往后,”王临恩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卫所收的『常例钱』,范围可以扩大一些。不止是你们各自辖区內的商户,全城的,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你们都可以去『走动走动』嘛。法不责眾,只要大家都这么干,县衙的谢知县,他也说不出什么来。整个大名府,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之內,所有的商铺、酒楼、作坊、青楼……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给我收起来!”

这话的意思,就是默许他们將黑手伸向整个大名府,將全城商户都变成他们的提款机。

然而,这块“甜枣”並没能安抚眾人。

王东恩立刻就算了一笔帐:“王大人,这还是不够啊!就算我们把全城的商户都刮地三尺,一年下来,又能刮出多少油水?大名府不是江南,没那么多豪商巨贾。这点钱,填不上五成粮餉的窟窿啊!”

“是啊!”张开盛瓮声瓮气地说道,“这五成是月月都要交!咱们总不能月月都去城里抢一遍吧?那大名府的铺子,不出三个月就得全关门了!”

眼看眾人还是不买帐,王临恩的耐心终於耗尽了。

他脸上的和善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

“不够?不够你们就不会自己想办法吗!”他猛地站起身,指著眾人的鼻子破口大骂,“一个个都是千户,管著上千號人,连这点钱都凑不出来,要你们何用!”

“不够就自己想办法!城里的商户榨不出油,城外的地主呢?乡下的富户呢?他们就不是我大明的子民了?!”

“指挥使大人拿两成,那是孝敬京里各位神仙的!我拿一成半,那是上下打点、维持卫所运转的!这都是规矩!你们剩下的那点,怎么就不够了?!”

张开盛被骂得火起,也跳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指著王临恩吼道:“王临恩!你他妈的站著说话不腰疼!五成给了上面,你和指挥使再拿走三成半!总共八成半都没了!剩下那一成半,分到我们五个千户所,每个所才分到多少?一成半!他妈的我一个千户所,额定一千一百二十人,就算吃空餉吃掉大半,实打实要养活的兵丁家小也有三四百號人!你让我拿一成半的餉银,去养活三百多张嘴?我他妈就是把兵都杀了卖肉,都不够啊!”

这番话,如同捅了马蜂窝。

“没错!一成半餉,养个屁的兵!”

“这日子没法过了!”

“乾脆散伙算了!”

王临恩被张开盛指著鼻子骂,气得脸色由青转紫,由紫转黑。

他浑身颤抖,指著张开盛,嘴唇哆嗦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

“我什么我!”张开盛彻底豁出去了,唾沫星子都快喷到王临恩脸上了,“老子告诉你,这差事,谁爱干谁干!反正老子不伺候了!大不了,老子带著手下这几百號弟兄,上山落草去!也比在这受你们这帮鸟气强!”

“反了!你这是要造反!”王临恩终於吼了出来。

但他这句话,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因为他知道,张开盛说的是实话。真把这些丘八逼到绝路,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王临恩胸口剧烈地起伏著,他知道今天这宴是谈不下去了。再待下去,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他猛地一脚踹开身后的椅子,指著雅间里所有的人,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咆哮:

“我有没有禁止你们去卖军械?!”他唾沫星子横飞,“匠作营里的那些破铜烂铁,修修补补,卖给南边那些土財主当护院家丁的行头,不是钱吗?听说一套甲,在扬州能卖到二十两!你们他娘的不会做生意吗?!”

“还有你们手底下那些军户!一个个占著军田,交那点可怜的租子!你们不会把他们都变成佃户吗?让他们给你们种地,男的下田,女的织布!我不信,一个千户所,上千户人家,还养不起你们区区一百个兵!”

“一群废物!饭桶!”

说罢,他再也不看眾人,猛地一甩袖子,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狗,头也不回地衝出了雅间。

“砰!”

房门被他重重地摔上,震得房樑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雅间內,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王临恩最后那番撕破脸皮的怒吼给震住了。

良久,马奎才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他捡起桌上一只完整的酒杯,倒满了酒,一口灌了下去,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满腔的苦涩。

“官场,官场……”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失望与疲惫,“我当了三十年兵,从一个百户爬到千户,我以为我懂了。现在我才明白,这官场,他娘的就是一个大粪坑!我们这些当丘八的,不过是坑里刨食的蛆!”

张开盛气呼呼地坐回椅子上,拿起酒壶,对著壶嘴就“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

王东恩脸色比之前更加难看,他拿起筷子,狠狠地將一条完整的鰣鱼戳得稀巴烂。

刘能进也是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只有林沈,还傻乎乎地看著石开,小声问道:“石老弟,这……这可怎么办啊?五成……咱们所里,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

石开没有理他。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已经凉透了的东坡肉,放进嘴里,细细地咀嚼著。

肉是好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可惜,冷了。

就像这大明的天下一样,曾经盛极一时,如今,也已经凉透了。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同僚”。

愤怒的张开盛,绝望的马奎,阴沉的刘能进,精明的王东恩,还有愚蠢的林沈。

这些人,就是大明朝武官阶层的缩影。

有血性,但更多的是无奈;有私心,却没有破局的能力。

他们就像被蛛网困住的飞虫,只能在既定的规则里挣扎,直到被彻底吞噬。

而他石开,不想做那只飞虫。

他要做那只,织网的蜘蛛。

王临恩最后那番话,虽然是气话,却也给他指明了方向。

要钱?可以。

去收“常例”,去卖军械,去把军户变成自己的私產。

这些,他石开,本来就在做。

而现在,他有了王临恩,有了指挥使,甚至有了那位素未谋面的东林大人的“尚方宝剑”。

他可以做得更彻底,更肆无忌惮!

石开却看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將嘴里的肉咽下,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滑入腹中,让他愈发清醒。

林沈探过头来,问他到底怎么办,上官贪的太狠了,真能让他们这么干了就没活路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上面的神仙要钱,咱们这些做小鬼的,总得忍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