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官场是粪坑(1/2)

夜幕如墨,將大名府笼罩在一片静謐之中。

石开沐浴更衣,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暗纹锦袍,腰间束著玉带,掛著那枚象徵著副千户身份的乌木腰牌。

铜镜中的年轻人,面容俊朗,眼神却不復往日的清澈,沉淀著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邃与冷厉。

王临恩的宴请,来得突然,却又在情理之中。

大名府左卫,下辖中、左、右、前、后五个千户所,共计五千六百人的额定兵员。

他石开,如今是左千户所的副千户,名义上只在千户林沈之下。

但谁都知道,林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这左千户所的实权,已然落入了他的手中。

一个副千户,能被指挥同知这种三品大员在宴请全体千户时特意点名,这本身就是一种信號。

是敲打?警告他不要太过张扬?

是拉拢?看中了他扳倒孙德胜、捕获阉党余孽时展现出的狠辣手段与能力?

抑或是……朝局又有了新的变故,需要他们这些地头蛇提前通气?

石开更倾向於最后一种可能。

自崇禎登基,清算魏忠贤以来,整个大明的官场就像一锅煮沸的粥,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爷,马车备好了。”石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他如今已是左千户所名正言顺的百户。

“嗯。”石开最后整理了一下衣冠,大步走出房门。

夜风清冷,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的白雾瞬间消散在黑暗中。

“今晚的宴,怕是不好吃啊。”他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不好吃的宴,才有趣。

……

宴席设在城南的“进士坊”。

此地乃是大名府最为风雅富贵之所,歷朝歷代,府里出的进士、举人,多半会在此处购置宅院,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片亭台楼阁、书香瀰漫的街区。

寻常百姓,甚至都不敢在此处高声喧譁,生怕惊扰了哪位官老爷的清梦。

王临恩宴请的酒楼,名为“魁星楼”,正坐落在进士坊的最中心。

三层高的飞檐斗拱,雕樑画栋,气派非凡,据说当年曾有状元郎在此题字,因而得名。

能在这里摆下一桌酒宴的,非富即贵。

石开的马车到时,门口已经停了好几辆华贵的马车。他一眼就认出了林沈那辆骚包的四轮马车,旁边还有几辆样式沉稳的,想必就是其他几位千户大人的座驾了。

马车在魁星楼前停稳,立刻有伶俐的伙计上前来,恭敬地放下脚凳。

他刚下车,一个熟悉的身影便迎了上来。

“石老弟,你可算来了!王大人和几位同僚都等急了!”林沈满面红光,身上带著一股酒气,显然已经提前喝上了。

“林大哥。”石开拱了拱手,隨著他一同走入酒楼。

“大哥可知,王大人今夜召集我等,所为何事?”

“嗨,我哪知道。”林沈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左右不过是那些陈芝麻烂穀子的事。要么是京里来了什么新公文,要么就是又要到年关了,商量著怎么给上头送礼。咱们啊,只管吃好喝好,王大人让干啥,咱们干啥就是了。”

石开听著他这番毫无心机的话,心中暗自冷笑。

这位林千户,当真是个天生的甩手掌柜,脑子里除了吃喝玩乐,恐怕再也装不下別的东西。

也好,这样的上司,用起来才最顺手。

进士坊內灯火通明,一派富贵气象。二人被伙计引著上了二楼,还未进雅间,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粗豪的笑声。

雅间名为“天禄”。

推门而入,温暖的酒气和菜香扑面而来。

雅间內早已是人声鼎沸,温暖如春。

雅间极大,正中摆著一张能坐下十几人的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

已经坐了四位身穿官服的武官。

上首的主位空著,显然是留给王临恩的。

见石开和林沈进来,桌上四人齐齐望了过来。

“哟,林老弟和石副千户到了!”一个身材魁梧如熊,满脸虬髯的汉子朗声笑道。

正是前千户所的千户张开盛,石开见过,性如烈火,是个粗人。

他旁边坐著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人,是后千户所的千户刘能进,此人话少,眼神和煦。

另一侧,则是右千户所的王东恩,一个看起来像富家翁多过像武官的胖子,脸上永远掛著精明的笑容。

最后一人,石开没什么印象,看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面容黝黑,手掌粗大,布满老茧,眼神沉稳,坐姿如松,身上带著一股子沙场老卒的悍气。

“来,石老弟,我给你介绍。”林沈拉著石开,指著那名老卒道,“这位是中千户所的马奎马大人,咱们左卫资格最老的前辈。”

“马千户。”石开不卑不亢地拱手行礼。

马奎抬眼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將人看穿。

半晌,他才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回礼,声音嘶哑地“嗯”了一声。

“坐,都坐!”张开盛热情地招呼著,“就等你们俩了,菜都快凉了!”

石开和林沈刚刚落座,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身穿三品武官緋袍,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著两名亲兵。

正是大名府卫指挥同知,王临恩。

“王大人!”

雅间內所有人“呼啦”一下全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躬身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都坐,都坐。”王临恩脸上掛著如沐春风的笑容,仿佛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者。

他走到主位坐下,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石开的脸上稍作停留,笑容更深了些。

“石开啊,本官可是听林千户和陈指挥使提过你好几次了。年纪轻轻,便屡立大功,不仅为我左卫除了孙德胜这个蠹虫,还抓获了阉党余孽,为朝廷清流,真是后生可畏,国之栋樑啊!”

这顶高帽子戴下来,石开脸上却无半点喜色,只是谦卑地躬身道:“皆是王大人与指挥使大人指挥有方,卑职不敢居功。”

“誒,有功便是有功!”王临恩摆了摆手,示意眾人满上酒。

“今日把各位召来,没有別的事。”王临恩开门见山,声音沉稳有力,“就是年底了,大家辛苦了一年,本官做东,请大家吃顿便饭,联络联络感情。”

他话音一落,伙计们便如流水般將早已备好的佳肴送了上来。

烧鹿筋、燎子鹅、清蒸鰣鱼、蟹黄狮子头……山珍海味,水陆毕陈,摆了满满一桌。配的酒,是窖藏了三十年的“女儿红”,一开封,整个雅间都瀰漫著醇厚的酒香。

“二是……也有些京里的事情,要与诸位通通气。这第一杯,我们先敬圣上!愿我主万岁,大明江山,万代永固!”

“敬圣上!”

眾人齐齐举杯,將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王临恩始终没有提正事,只是与眾人谈笑风生,从大名府的风物人情,聊到各自卫所的趣闻。

气氛看似热烈,但石开能感觉到,每个人都心不在焉,尤其是那几位千户,频频看向王临恩,显然都在等著他开口。

石开则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地吃菜,喝酒。他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著这场官场大戏。他知道,真正的戏肉,还在后头。

终於,当酒桌上的气氛被酒精烘托到最高点时,王临恩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几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整个雅间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诸位,”王临恩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想必大家也都知道,自打今上登基,天换新顏。魏阉伏诛,其党羽崔呈秀也已自尽,朝堂之上,如今是东林诸公主持大局,海晏河清,正是我等报效朝廷的大好时机啊。”

眾人纷纷点头附和,说著“王大人说的是”、“圣上英明”之类的场面话。

“但是……”王临恩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朝堂上的神仙打架,也总会牵连到我们这些凡人。兵部,歷来是朝中要地,以前被阉党把持,搞得乌烟瘴气。如今魏阉虽死,可余毒未清啊。”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前几日,指挥使陈大人从京里来信。信上说,崔呈秀死后,兵部尚书的位置换了人,如今坐镇的,是霍维华霍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在座的几个老千户脸色都微微一变。

马奎沉声道:“霍维华?此人也是阉党骨干,没想到他竟能接任兵部尚书。”

“霍大人?”钱林眼珠一转,试探著问道,“下官听说,这位霍大人,似乎也是……也是那边的人?”他口中的“那边”,指的自然是阉党。

“不错。”王临恩坦然承认,“霍大人是崔呈秀的同乡,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不过,霍大人与那些只知贪墨的蠹虫不同,他老人家是个做实事的人。指挥使大人在信中特意提及,霍大人已传下话来,他在任期间,各处卫所的粮餉,一分一厘,都不得剋扣!同时今年也不收孝敬了!”

“哗!”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隨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喜悦。

“当真?!”张开盛激动地一拍大腿,“王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自打万历爷那时候起,咱们大名府的粮餉就没短过,这些年全靠阉……全靠魏公公他们镇著。我还担心他们倒了,这粮餉就要出乱子了!”

“是啊是啊!”林沈也凑趣道,“这下好了,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手底下的那帮丘八,要是没钱没粮,可是真敢闹事的!”

就连一直沉默的周博和赵元,脸上都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对於他们这些卫所武官来说,兵员逃散、军备废弛都可以不在乎,但粮餉,是绝对的命根子。

这不仅关係到手下兵士的稳定,更关係到他们自己“吃空餉”这项最大的灰色收入。

粮餉足额发放,他们才能从中刮下足够的油水。

然而,石开的心却沉了下去。

王临恩铺垫了这么多,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说一个好消息。

果然,王临恩的下一句话,就让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凝固。

“但是,”他重重地吐出这两个字,“陈指挥使在信中还提了另一件事。霍大人毕竟是阉党余孽,位子坐不长久。如今皇上最信重的,是东林书院出来的各位清流贤臣。陈大人高瞻远瞩,已经在京中傍上了东林的一位大佬。这位大人,极有可能在不久之后,便会接掌兵部,或是入阁拜相!这位大人,清正耿直,名满天下,咱们卫所,日后还要多多仰仗这位大人的照拂。”

眾人屏住了呼吸,连林沈都停下了夹菜的筷子。

“陈大人的意思是,咱们得提前烧好这尊新菩萨的香火。”王临恩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那位大人……初入高位,手头有些紧,需要咱们这些做下属的,表示表示心意。指挥使大人体谅大人的难处,已经替咱们答应了,要为大人分忧。”

雅间里一片死寂。

“表示心意”这四个字,在座的都是人精,谁不懂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要钱。

“王大人,”精明的王东恩试探性地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大人,需要咱们表示多少心意?咱们几个千户所,凑一凑,三五千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

王临恩闻言,却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伸出了一只手,张开了五根手指。

“五万两?”张开盛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这胃口也太大了吧!”

王临恩依旧摇头,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不是五万两。是……五成!”

“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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