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花船(1/2)
运河之上,夜色如墨,却被两岸和河中无数的灯火映照得宛如白昼。
时值小年夜,大名府的繁华仿佛都倾注在了这条穿城而过的漳河故道上。
大大小小的画舫、船、渔灯、商舟,如同繁星坠入水中的倒影,点缀著宽阔的河面。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於耳,与女子的娇笑、酒客的行令声、船夫的號子声交织在一起,匯成一曲喧囂而靡丽的末世繁华调。
一艘尤为奢华的三层画舫,正缓缓行驶在河心。
此船名唤“揽月舫”,通体由名贵的楠木打造,雕樑画栋,飞檐翘角。
船头悬著两盏巨大的羊角宫灯,灯壁上绘著仕女游园图,光芒柔和而明亮,將四周的河水都染上了一层暖黄。
船舷两侧,更是掛满了玲瓏剔透的琉璃灯,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在运河上眾多船只中显得鹤立鸡群,引得旁舟之人纷纷侧目。
船舱之內,更是別有洞天。地板上铺著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
四壁掛著名人字画,角落里燃著龙涎香,香气清幽,沁人心脾。
一张巨大的紫檀木圆桌摆在正中,桌上珍饈罗列,美酒飘香,皆是城中名楼“冯家楼”的席面。
此刻,桌旁围坐著六名男子。
为首的自然是新晋副千户石开,以及他的顶头上司、如今的甩手掌柜林沈。
另外四位,则是那几名被石开“解救”下来,刚刚破財免灾,洗白了身份的京官。
四名京官,也各自有美貌的南曲姑娘在怀。
他们比林沈要稍稍“矜持”一些,至少还维持著文人雅士的派头,与怀中女子低声调笑,玩著些雅趣游戏。
只是那双眼睛,却不时瞟向石开,眼神中混杂著畏惧、感激与一丝难以掩饰的警惕。
唯有石开,身边空空如也。
他並未像其他人那般叫姑娘作陪,只是独自一人,斜倚在靠窗的软榻上,手中把玩著一只白玉酒杯,目光透过雕的窗欞,望向窗外光怪陆离的河景。
他的思绪,有些飘忽。
脑海中,方才在东大街上与刘芸儿那番短暂的相处,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
那姑娘又羞又怒的模样,那双瞪著他却又带著几分慌乱的杏眼,还有被自己强行塞入栗子后那副呆愣住的可爱神情……竟比这满船的鶯鶯燕燕、满桌的玉盘珍饈,更能让他感到一丝真实和愉悦。
乱世之中,这样的情绪太过奢侈。
石开自嘲地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划过喉咙,將那丝不合时宜的旖旎念头冲刷得一乾二净。
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这些京官是毒蛇,林沈是蠢猪,脚下的这艘船,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暗流涌动。
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
“石老弟!来来来,喝酒啊!发什么愣呢?”林沈满嘴酒气地嚷嚷道,“你看这船,这酒,这美人!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以前守著那个又老又丑的婆娘,我他娘的真是活到狗身上去了!老弟,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说著,他竟挣开怀中美人,摇摇晃晃地要给石开磕头。
“林大哥,言重了。”石开急忙起身扶住他,不动声色地將他按回座位,“你我兄弟,何必如此。”
“对对对,兄弟!”林沈哈哈大笑,抓起一只烧鹅腿,胡乱啃了两口,又灌了一大口酒,含糊不清地说道:“今儿高兴!我林沈能有今天,全靠石老弟你!这船,我包了!大家隨便玩,隨便喝!钱不够,我……我把官印当了也请得起!”
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尖嘴猴腮、姓钱的官员闻言,立刻放下酒杯,用一种夸张的语气笑道:“林千户这是说的哪里话!区区一艘船,何须您破费!今日这『揽月舫』上下一应开销,都算在我钱某人帐上!也算是我等,对石副千户和林千户的些许谢意!”
此人名唤钱易谦,原是户部的一名主事,靠著钻营巴结,在崔呈秀门下捞足了油水,是四人中最富有的一个。
他此言一出,另外三名官员也纷纷附和。
“钱兄说的是,理应我等做东!”
“石大人於我等有再造之恩,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其中,那个被石开斩去一指的周官员,也跟著笑了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僵硬。
他端起酒杯,对石开道:“下官周德,敬石大人一杯。活命之恩,没齿难忘。”
他的左手缠著厚厚的绷带,端杯的右手却稳得很。
石开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隨即也端起酒杯,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周大人客气了。你我都是为朝廷效力,同舟共济,理所应当。”
“同舟共济”四个字,他说得意味深长。
周德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隨即一饮而尽。
石开也饮尽杯中酒,將酒杯轻轻放下。他环视一周,看著这群各怀鬼胎的“盟友”,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恶作剧般的兴致。
他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诸位,良辰美景,光喝酒吃肉,未免有些乏味。”石开慢悠悠地说道,“不如,我等效仿古人,行个酒令,吟诗作对,岂不风雅?”
他这话一出,几名京官都是一愣。
他们本以为石开是个只懂打打杀杀的粗鄙武夫,没想到竟会提出这等文人雅事。
几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轻视和跃跃欲试。
他们虽然是贪官,但毕竟都是正儿八经通过科举上来的,作几首歪诗的本事还是有的。
在一个武夫面前卖弄一下文采,正是他们挽回顏面的好机会。
“好!石大人此议甚雅!”钱易谦第一个抚掌叫好,“我等附议!”
“好好好!作诗!”林沈更是兴奋得满脸放光,他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就喜欢这种热闹场面。
他一把推开怀里的歌姬,站起身,挺著肚子,摇头晃脑地说道:“我先来!我先来!”
眾人目光齐聚於他。
只见林沈清了清嗓子,扯著他那破锣似的嗓子,半唱半念地嚎了起来:
“正月里来正月正哎,我和那小妹妹儿去逛灯。红灯绿灯儿都是那假灯,只有那小妹妹儿是我的真情儿呦——!”
他最后还学著戏台上的丑角,甩了甩袖子,做了个滑稽的亮相。
“噗嗤……”
他怀里的两个姑娘最先忍不住,笑得枝乱颤。紧接著,整个船舱都爆发出哄堂大笑。
那几名京官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他们先前那点装出来的文人矜持,瞬间被林沈这首粗鄙直白、却又极富生活气息的“酸曲儿”给冲得荡然无存。
就连隔壁船上几个同样在寻欢作乐的富家公子,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探出头来,跟著一起鬨笑叫好。
“好!唱得好!”
“这位爷是性情中人啊!”
一时间,两船之人竟隔著河水,遥遥举杯,气氛热烈非凡。
林沈被眾人夸得飘飘然,得意洋洋地坐下,又抓起一个姑娘啃了一口,大声道:“该谁了?该谁了?石老弟,你提议的,你来!”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石开身上。几名京官的眼神里,带著明显的看好戏的神色。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武夫能作出什么歪诗来。
石开站起身,走到窗边,望著窗外深邃的夜与璀璨的灯,感受著拂面而来的微寒河风,一股豪情油然而生。
他想起了前世背过的那些千古名篇,又看了看眼前这群跳樑小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他学著古人的样子,负手而立,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语调,缓缓吟诵道:
“壬戌之秋,腊月既望,石子与客泛舟,游於漳河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东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他念的,正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只是將开头的“苏子”换成了“石子”,將地点换成了“漳河”。
他声音清朗,语调沉稳,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配上窗外的江景,竟真有几分謫仙临凡的意境。
一时间,整个船舱都安静了下来。
林沈听得一头雾水,但不明觉厉,只觉得自家老弟念的这玩意儿比刚才那几个酸丁念的经还好听,於是拼命鼓掌:“好!好!说得好!”
那几位京官,却是彻底傻眼了。
他们是读书人,如何听不出这是《赤壁赋》?
可问题是,石开不仅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还將自己融入其中,那份坦然自若,那份信手拈来,仿佛这千古名篇本就是为他此刻此景所作。
这……这哪里是个粗鄙武夫?这分明是个……文采斐然的狂生!
钱易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是该夸他记性好?还是该骂他褻瀆圣贤?
还是周德反应快,他强笑道:“石大人博闻强记,文武双全,我等佩服,佩服!”
“是极是极,石大人真乃儒將之风!”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纷纷跟著吹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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