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巨塔之下的光与影(2/2)

“去这里,”藤原星海说道,“去上一堂,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接触到的课。”

“教你生与死的课。”

……

於是,唐泽寿明也消失了。

他每天的生活,被简化到了极致。

清晨五点起床,乘坐第一班电车前往东京大学,然后,將自己整个人都浸泡在那间终年不见阳光的解剖实验室里,直到深夜。

当他第一次穿著白大褂,推开那间实验室大门时,与医院大厅浓郁不知几倍的福马林气味扑鼻而来。

饶是这个一向以硬汉自居的男人,也感觉自己的胃里一阵翻涌。

实验室里,整齐地排列著数十个不锈钢解剖台。

每一个台上,都覆盖著白布,下面是那些为了医学进步而献出自己最后躯体的大体老师。

负责指导他的,是一位头髮白,表情严肃的老教授。

“唐泽先生,”老教授的第一句话便格外严厉,“任何被称为天才的医生,不是因为他会做手术,而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尊敬生命。”

“而对生命最大的尊敬,就是了解它的每一个细节。”

“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老教授指著那些解剖台,“你需要忘记你是一个演员。”

“你要像一个真正的一年级医学生一样,从最基础的肌肉纹理、神经走向、血管分布开始,重新认识这具我们称之为身体的精密机器。”

於是,唐泽寿明开始了。

他的第一课,不是拿手术刀,而是拿起画笔。

他被要求对著一具完整的人体骨骼標本,將每一块骨头的形状、名称、连接方式,都分毫不差地画下来。

他画了整整一周。直到他闭上眼睛,都能在脑海中清晰地构建出那副支撑著人类所有活动的白色构架。

然后,是肌肉,是神经,是血管……

他像是真的成了一个梦想进入顶级医院的学生,將整个人体解剖图,都刻进了自己的脑子里。

最后,他才被允许,拿起那把冰冷的手术刀。

当他在老教授的指导下,划开那层冰冷的皮肤时,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那种切开真实血肉的触感,与他在舞台上用道具刀划过空气的感觉截然不同。

那里面,有生命的重量。

“手要稳!”老教授的声音,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耳边,“你的刀下,是別人的一生!记住这种感觉!敬畏它,然后,掌控它!”

渐渐地,他习惯了。

那种恐惧和不適,被一种更强大的情绪所取代。

征服欲。

对知识的征服,对未知的征服。

他从未於人前认输。

即使死亡本身不能更改。

他开始痴迷於这种感觉。

他开始理解,为什么財前五郎会对他自己的双手有著近乎神一般的自信。

因为当一个外科医生,能清晰地看到死神藏在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並拥有能將之驱除的力量时。

他就成为了凡人世界里,最接近神的存在。

……

三个月后。

在《白色巨塔》的第一次带妆彩排现场。

江口洋介和唐泽寿明,再次相遇了。

江口洋介穿著一身朴素的內科医生白大褂,眼神温和,带著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鬱。

他站在那里,就像一个真正的常年与病患打交道的正义医生。

而唐泽寿明,则穿著一身笔挺的外科主任教授白袍,头髮梳理得一丝不苟。

即使经歷了生与死的较量,他眼中,锐利依旧。

只是简单地將双手插在口袋里,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绝对自信和权威,就足以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在那条象徵著巨塔內部权力的走廊里,他们两人第一次对视。

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

岸本拿起对讲机,临时起意,下达了一个剧本上没有的指令:

“財前,里见。停一下。”

“即兴。就用你们刚才的状態,討论一下窗外那个刚刚確诊了晚期胰腺癌的病人。”

这突如其来的考验,让片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屏住了呼吸。

江口洋介(里见)率先入戏。他回过头,看著唐泽寿明(財前),眼神里充满了医者的忧虑:

“財前,刚才的会诊报告你看了吗?铃木先生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手术的意义不大了。”

唐泽寿明(財前)停下脚步,转过身,嘴角一勾,有些不屑:

“意义不大?里见,在你的世界里,是不是所有存活率低於50%的手术,都叫意义不大?”

“我不是这个意思!”里见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我是说,我们应该更多地考虑患者本人!他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们应该让他和家人好好地告別,而不是在手术台上,承受无谓的痛苦!”

“告別?”財前一步步逼近里见,强大的气场让后者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里见,记住,我们是外科医生,不是教堂里负责临终关怀的牧师!”

“我们的战场,是手术室!我们的敌人,是死亡!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这场战爭就没有结束!”

他伸出手,那双在解剖室里浸泡了三个月的手,稳得像磐石。

他用食指,隔著白大褂,点向了他的心臟位置。

“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心,里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诛心,“你那套东西,救不了任何人。能救他们的,只有我。”

“只有我,財前五郎的手术刀!”

说完,他收回手,不再看里见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镜头。

“cut!”

岸本龙一的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

整个片场,一片死寂。

片场里,落针可闻。

所有工作人员都还沉浸在刚才那场令人窒息的气场对决中,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监视器后,爆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大笑。

“哈哈哈哈!好!太好了!”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岸本龙一,那个一向以严厉著称的导演,此刻正激动地拍著大腿,从导演椅上站了起来。

他甚至忘了关对讲机,兴奋的声音响彻全场:

“就是这个!我要的就是这个感觉!財前的那股傲慢!里见的那份执拗!全对了!全都对了!”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岩井俊二身上。往常那份谨慎不见了,此刻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而岩井俊二,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是手中的导演台本已经被他攥得变了形。

嘴角那抹压不住的笑意却已经道尽了一切。

而在片场的角落里,几位跟著岸本拍了十几年戏的老剧组成员,正聚在一起。

他们低声地议论著,脸上是同样的震惊和感慨。

“餵……你看到了吗?刚才唐泽那个眼神……”一位资深的灯光师心有余悸地说道。

“我刚才在测光的时候离他最近,那股杀气,差点让我以为自己真的站在手术台前。那根本不是演出来的。”

“江口也是。”场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点了点头,丝毫不掩自己的喜爱,差点就成星星眼了。

“你看他那种忧国忧民的气质,我听说,他前段时间真的去医院住了三个月。每天就跟那些病人待在一起。”

“难怪啊……”灯光师恍然大悟,“我还在想,现在这个圈子里,怎么可能还有年轻人愿意下这种笨功夫。”

“那些偶像明星,別说去医院体验生活了,能准时到片场,把台词背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们的对话,引来了旁边一位年轻摄影助理的共鸣。他小声地补充道:

“我听东映的朋友说,唐泽先生这三个月,是把自己关在了东大的解剖室里……每天对著……对著那个……”

他没敢把话说完,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一时间,所有看向那两位主演的目光都变了。

岸本龙一走到片场中央,亲自为还沉浸在角色情绪中的唐泽寿明和江口洋介递上了毛巾和水。

他看著这两个让他惊喜到无以復加的演员,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满意。

自己不再需要对他们进行任何多余的指导了。

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是唐泽寿明和江口洋介。

他们就是財前五郎和里见修二。

是那座白色巨塔里,最耀眼的光,与最深沉的影。

大多亮站在不远处,將这一切尽收眼底。

无论是作为富士电视台总製作人,亦或是作为繁星的老朋友,他都会对这部戏打起十二分的重视。

他看著那两位因为捡到宝而喜形於色的导演,看著那些被折服的工作人员。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的年轻人身上。

藤原星海。

大多亮像是想起什么,后颈窜起一股寒意,紧接著兴奋涌上,他几乎要为自己的猜想喝出声来。

三个月前,藤原星海让他安排那两份文件时,说过这句话。

“大多桑,天才,是需要被放置在最正確的熔炉里,才能被锻造成武器的。”

这种事他经常干,人脉网四通八达,可谓非常专业。

当时,大多亮还以为这只是一次常规的演员体验生活。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那句话的重量。

什么医院实习,什么解剖实验室,那些都只是熔炉。

而真正掌控火候,將两块凡铁锻造成神兵利器的,是眼前这个男人。

是他,看穿了江口洋介骨子里的善良,將他扔进了最能激发他同理心的病房。

是他,看穿了唐泽寿明內心深处的野心,將他送进了最能淬炼他的生死之境。

他就像一个不露声色的教父,却总能看透每一个繁星成员的潜力,然后指引他们走到提前为他们都铺好的路上。

大多亮看著藤原星海,那个年轻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对他举起手中的咖啡杯,遥遥示意。

脸上露出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

大多亮惶恐,仓促端起自己的杯子回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