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东歪西斜的,看著就像隨时会塌(2/2)
“锯我的桌子去做枕头填料?”李向东一口气没缓过来,怒气登时从胸腔里冲了上来。
他啪地一声推开门,声音压得极低:“贾张氏,你是不是疯了?”
贾张氏嚇得一哆嗦,布包掉在了地上,她抬头看他,眼神却没有丝毫愧意,反倒带著一股不服的狠劲:“你那桌子又不是金子,我就锯了个小角,碍你什么事?我这几晚睡得脖子疼,填点枕头垫高点怎么了?你一个大男人小家子气的,吼什么吼?”
李向东嘴角一抽,怒火烧到了嗓子眼,却生生压下:“你要木屑你跟我说啊,干嘛锯桌子?你知不知道那是我当年……我……”
他话说到一半却停住了,那桌子是他父亲留下的唯一一件物什,他这些年精心保养,换了几茬家具,却始终没捨得动它。
贾张氏瞥了他一眼,似是听出了这话中的沉重,语气却依旧尖利:“你是故意的吧?这桌子摆在屋子里碍地方,你就是不捨得动。那好,我替你动了。怎么,这点破木头你还心疼得要死?”
“你不知道那桌子对我意味著什么。”李向东低声说,声音比方才更冷,语气却更沉。
贾张氏眼角跳了跳,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李向东眼底那一瞬闪过的隱忍和痛楚,竟像被什么钝物撞了一下,话卡在喉咙口,发不出来。
屋內沉默了一瞬,空气仿佛都凝结了。窗外风一吹,吹得门扉微响,吹得人心一颤。
“我以后不动你的桌子。”贾张氏忽然转开视线,低声说著,带著一丝她从未表现过的妥协。
李向东没说话,他只是走过去,默默地把掉在地上的木屑一点点捡起来,像是在把碎掉的回忆拼凑回原位。
贾张氏看著他,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骂,只是回头望著窗外那棵老槐树,神色有些发愣。那桌角她不是不知分量,只是,她赌他不敢真的发火——可这一次,她仿佛赌输了。
可她又贏了什么呢?枕头是高了些,但心,却更沉了。
四合院安静下来,墙头的猫跳下来,尾巴扫过桌角缺失的一隅,犹如岁月不声不响地抹去了一块稜角,留下一道斑驳的印跡,在每一个静夜里,一次次提醒著人,那缺失的,不止是一块木头。
夜沉沉地压下来,四合院被一层阴冷的夜雾包裹著,像被岁月裹进了一口老旧的陶罐中,连空气中都瀰漫著旧木料与潮湿砖缝的味道。李向东坐在屋里,面前那张被削了一角的老桌安静地立著,像个受伤却不吭声的老人。他的指尖顺著那道锯痕慢慢滑过,一股难以言明的涩意在心底泛开。他不是记仇的人,可他心中始终有一道底线,今日这底线被触了,虽未断裂,却摇摇欲坠。
贾张氏却在另一屋里翻腾个不停,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布包子掀了又盖,口中还不时发出低低的咒骂声。
“什么破木头,还摆出副宝贝样。不就是条腿嘛,又没拆了整张桌子,有啥了不起的……”她自言自语著,眼里却有点儿心虚。她也不知怎的,今天看到那桌角时就忽然有种不舒服的情绪。明知那是李向东的心头物,她还是偏偏下了手。
她这人一辈子都是嘴硬心硬,吃不得亏,认不得错。这次却第一次觉得自己像是踩进了什么深潭,脚下一滑,不知落得多深。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还有露水掛在树枝尖,李向东提著水壶刚从井边回来,猛地发现屋门口那张老桌竟被搬到了院中,而那张桌角的位置被一块新木片粗糙地补了上去,顏色还未调好,突兀得像个贴歪的膏药。
他怔住了,蹲下身去仔细看了看那木片,是用他工具间剩下的榆木板锯的,边角切得生硬,但拼得还算紧凑,明显是有心想修。
他心口微震,下意识回头望向贾张氏的门。门半掩著,屋里安静得出奇,甚至听不见一丝动静。
“这老太婆……她竟然……”
他正想著,门吱呀一声开了,贾张氏手里拎著一只空茶缸子,哼著听不出旋律的小调儿,一步步走出来,假装无事地走到水缸边汲水。可她眼角的余光分明在瞟李向东。
“你乾的?”李向东冷声问,语气不再如前日那般尖利,却也透著不容置疑。
贾张氏哼了一声:“咋的,你的宝贝桌子我毁了不能补?补了又嫌我多事?那你自己去锯回来啊,我锯得还行吧?虽然顏色差了点,但比你那缺了一角的强。”
她嘴里说得硬气,眼神却始终没有正面看李向东一眼。
李向东本能想发火,可瞧著那木片、那蹩脚又努力拼上的姿態,心头那股怒意却慢慢熄了。
“下次再动我东西,打你。”他一句话扔下,抱起桌子转身进屋。
贾张氏嘴里哼哼:“谁稀罕动你破烂。”
可她回屋那一瞬,嘴角却勾起了一点若有若无的弧度。
屋里,李向东把桌子放回原处,坐在凳上出了会儿神。他脑中划过一个念头——这老太婆性子顽固、嘴巴毒,可骨子里也不是那种死不认错的。他忽然觉得这四合院的日子,虽夹著火药味,却也不是全然无趣。
不过他可不会轻易放下戒心。他不是第一次见识贾张氏的“手段”。
午后,李向东照常进厨房煎药,今日天热,他心情不错,便在药里放了更多苦胆草——一来能让贾张氏老实点,二来……也是点小小的惩戒。他端著碗出来,药香中夹著一股苦得发青的气味。
“喝药了。”他叫门。
贾张氏打开门,一脸不情愿地瞪著他:“你怎么每次药都煎得这么苦?是想毒死我不成?”
李向东轻描淡写:“你不是嘴硬么?正好配这药。”
“呸!”贾张氏接过碗,脸都皱成了苦瓜,嘴里骂著:“毒药也没你这么毒的……我喝这玩意儿真是遭了八辈子的孽……”
李向东没理她,转身回屋。可他刚坐下,屋外又传来奇怪的动静——“哧啦——哧啦——”
他眉头一皱,快步出去,只见工具间那扇门虚掩著,里面隱约有人影晃动。
他悄悄靠近,一把推开门。果不其然,贾张氏正蹲在角落,手里抓著他的锯条在什么东西上划来划去。
“你又来干什么?”
贾张氏抬头,愣了一瞬:“我没动你桌子!”她第一反应竟是这个。
李向东扶额,语气难掩无奈:“你是准备锯我床?还是凳子?”
“哼哼……”贾张氏站起来,理直气壮,“我就想再锯点木头,多补几个枕头,咋了?这年头,谁不为自己打算?我年纪大了,老骨头脖子难受,靠墙都硌得慌!”
李向东盯著她看了两秒,忽然一笑:“你下次提前说,我给你削。”
贾张氏一怔,仿佛没听懂这话的含义:“你还真肯削?”
“削你的,不削桌子的。”李向东转身走了,背影在斜阳下拉得很长。
他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可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这院子,从前是死的。如今倒也……有些热闹了。虽是火药味十足的热闹,却也不像从前那么寡淡。他虽嘴硬心狠,但那份情绪,总归也被这老太婆一点点磨开了条缝。
只是,他没看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贾张氏也咧嘴一笑,笑里却藏著点小算盘:“哼……先让你得意两天,等我多收集点锯末,看你还得不著那破桌子角……”
夜深了。
四合院沉入了一种微妙而幽闭的寂静之中,仿佛一切都陷进了院墙深处,连风声都不愿穿越这老旧门窗的缝隙。唯有墙角那只常年不换油的风铃,偶尔在夜风中轻轻叮噹两声,不动声色地提醒这座宅子里的每一位住客:夜还长,梦还没完。
李向东躺在床上,却怎么也合不上眼。
那老桌的桌角虽被补得笨拙,但拼接处那一块新木,却让他每每瞥见都忍不住皱眉。他倒不是在意那几寸榆木,而是在意那种“被人算计过却还得忍著”的憋闷感。尤其是他明知道贾张氏那点小心思,可就是挑不出什么明確的毛病来,偏偏她又一副“我是吃亏的受害者”的模样,处处让人犯难。
李向东翻了个身,窗纸上映出屋外树枝的影子,斜斜地落在他的额头。那是一种很淡的、极慢的侵扰,就像贾张氏的存在一样,不刺眼,却让人无法忽略。
“她今天好像没骂我。”他忽然低声嘀咕一句,自己都愣了一下。
是啊,从傍晚那口苦药之后,那张永远不知疲倦的嘴竟然沉寂下来,这在往常根本是闻所未闻的事。
“这老妖婆又憋什么坏呢?”李向东警觉地想著,坐起身,披上外套。他忍不住想去厨房看看,最近他那坛陈年老醋放得靠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躡手躡脚地推开屋门,他刚跨出脚步,脚下就听见“咔噠”一声细响。他立刻低头看,是个小竹夹子,正好架在门槛內侧,若非他穿了厚底鞋,怕是脚趾头都得夹青。
“靠——!”他低骂一句,抬眼一看,果不其然,不远处的灶房里透出一线光亮。
李向东走得极轻,贴著墙根靠近,只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叮叮咚咚声,还有老木勺与瓷碗敲击的声音。
“我那点酱油要是敢动一滴——”他心里一横,直接推门而入。
灶房的油灯幽黄地闪烁著,烟气未散,一股浓重的姜蒜味扑面而来。贾张氏正蹲在灶前,一边扒拉锅盖,一边嘴里念叨著什么。
“……这么点肉,熬汤都得兑三碗水,还敢说自己是男人?呸。”
“你熬的?”李向东靠著门框,冷声道。
贾张氏一惊,回头一瞪眼:“我饿了不行啊?你睡觉我就得饿死啊?合著你这厨房还有宵禁制度?”
她这会儿披著一件袄,袖口已经被油烟燻黑,鬢角的白髮乱糟糟地缠在耳后,鼻樑上蹭著一点不知道是灰还是椒末,看起来说不出的滑稽。
“你拿的什么肉?”李向东眯起眼,“我那块醃了三天的五肉呢?”
“切了,煮了,熬汤了。”贾张氏毫不掩饰地回答,边说边揭开锅盖,一阵香气扑鼻。
李向东额角青筋跳了跳,“那是我明天早上要带去补铺的样品肉!你……”
“补铺?你还做买卖啊?”贾张氏语气一顿,眼神有些闪躲,“谁让你也不写字標上呢?放厨房谁看得出来你不是留著吃的?”
“你就这嘴最会歪理邪说。”李向东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却忽然看见她悄悄往碗里添了点豆腐渣——那豆腐是他特意留给她的,原是怕她年纪大牙口不好。
他呼吸一滯,喉头像是被一团絮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贾张氏转身时看见他那表情,立刻撇嘴:“怎么,捨不得你那几片肉了?又不是整块端走,我煮了汤你明天喝也成啊。”
李向东盯著她看了几秒,忽然冷笑一声:“那你熬吧,我去睡了,记得別把锅烧乾。”
“哼。”贾张氏背过身,“要不是你今天那碗药苦得我五臟都翻出来了,我还不屑吃你这点猪油。”
李向东没有回嘴,转身时却听见身后传来轻微的“咕咚”一声,是她往汤里添了点水。他心头某处莫名一软,却仍旧没回头。
天快亮了。
李向东躺回床上,却听见厨房传来勺子轻轻搅汤的声音,还有贾张氏絮絮叨叨的念念有词:
“……醃得也太咸了点,明儿得让他少放点盐……哎,这桌子拼得还是有点歪,下回得用细砂纸磨磨……”
她的声音不大,却穿过屋樑,穿过厚厚的老窗纸,一点点渗进李向东的梦里。他闭著眼,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极轻的笑意。
“老妖婆……”他低低地骂了一句,却没了半点火气。
第二天清晨,天还未大亮,四合院的天井里便泛起一层青白的雾气,像被谁偷偷泼了一层凉水。露水濡湿了石板路的缝隙,泛著淡淡的寒意,甚至连屋檐下的瓦片,都悄悄沁出细密的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上,发出不紧不慢的节奏。
李向东早起,他的作息一向规律,此刻已经洗了把脸,正拧著手巾,在院里晃了一圈,准备检查昨夜晾在绳上的工具包。正当他蹲下繫鞋带,身后忽地响起一声怒吼,像一口破锣被人突然用力砸了一下:
“李——向——东!”
那声音悽厉又撕裂,仿佛撕碎了整个晨雾,也嚇得院里正打盹的老母鸡扑稜稜一阵乱飞。李向东眉头一皱,回头就见贾张氏站在她那间屋子的门口,脸色阴沉,手中还拎著一块布,看顏色应该是他昨晚擦过灶台的。
“你昨天是不是在我屋门口洒了水?”贾张氏怒气冲冲,一边走,一边骂,“你要是想害我摔断腿,你就明说!这么偷偷摸摸算什么男人!”
“我?我哪有洒水?”李向东站起身,脸上写满了冤屈,“你屋门口下雨淋进去了,你自己屋檐不补好,赖我?”
“呸!我屋檐好著呢,昨天还阳光明媚的,哪来雨?你少给我装清白!”贾张氏將那块湿布往地上一扔,手叉著腰,瞪得眼珠都要掉出来,“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想让我在这院里安生,你早就憋著坏呢你!”
李向东冷笑一声,掸了掸裤腿的灰尘,道:“我巴不得你清净点,別成天在这儿打锣敲鼓似的喊人,哪还有空去给你『设计』?再说了,你门口要真湿了,你怎么不早上告诉我?非得摔了一跤才骂人?”
“我摔没摔是我的事儿!”贾张氏眼里都快要喷出火来,“可我今天一大早刚出门,脚还没站稳,啪的一声,就像你那破铁门故意卡住我似的,叫我一个老命差点都搭进去!我说你小子心眼多,你可別不认帐!”
李向东眼皮跳了跳,这番指责竟让他有一瞬的哭笑不得。他的確给她装了那扇沉重的铁门,可那完全是为了防止她再隨意出去搬別人的桌椅、偷別人晾晒的菜乾。谁知道她现在竟拿这事反过来当作藉口来骂他。
“你要真摔断了腿,那我还得给你请大夫、煮饭端水伺候你。”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嘆气,“说句你不爱听的,我寧愿你天天出门晒太阳去,也不愿你在屋里待著磨我。”
“你別装好人!”贾张氏一听,更是炸毛,衝上前一把指著他鼻子,“你那药我都记得!苦得我嘴里都快烂了,我喝了一口就差点吐出来!你是不是在里头下了泻药?”
李向东眼角一抽:“那是苦参配黄连,祛火去湿,你前两天不是上火嘴角烂了吗?”
“你怎么不去祛火!你怎么不拿著一整碗喝下去!”贾张氏撇著嘴,像是被冤枉了天大的事儿,“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居然给我煎那种药!你是不是成心想让我早点进棺材!”
“贾大妈。”李向东终於压不住了,语气也沉下来,“你要是真觉得我成心害你,那你就把钥匙还我,你以后灶台、煤球、水缸都別用我的,我也不打扰你。”
“哟,你还来真的?我跟你耗上了!”贾张氏转身走回屋里,一边砰砰砸东西,一边骂骂咧咧,“李向东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我这辈子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你这么个倒霉邻居!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早晚叫你遭报应……”
李向东咬了咬牙,几乎要回嘴,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和她讲道理根本没用,越讲越拧,他要真冲她喊一句,她能连祖宗十八代一块翻出来骂。
“你有本事別来蹭我柴火,別偷我罐子!”他冷冷扔下一句,转身回屋,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可就在他关门的那一刻,耳边却听见贾张氏屋里突然发出一声细碎的咳嗽。
那声音不重,但夹著一种压抑的哽咽感,像是忍了很久的委屈,被柴火烟呛出的一口喘气,又像是一个迟暮的老太太,独自躲在破被窝里,咬著牙不肯落泪的模样。
李向东靠在门背后,静了片刻,额头轻轻抵在门板上,眉头紧紧蹙著。
“你到底是成心来討债的……”他喃喃自语了一句,却没有再出去。手掌下意识地抚过桌边那道缺口,指腹感受到那道曾被锯开的木纹依旧粗糙,就像他现在这颗心,明明想要割断一切牵扯,可每次拉扯,却总还是会疼。
夜色沉沉,四合院陷入一种不安寧的寂静,仿佛连风都在屋脊间蜷起了身子,不敢再吹过那扇已经被骂得“罪大恶极”的铁门。李向东坐在桌前,手中捏著一支铅笔,眼前的纸张已经被涂涂画画得一片乱麻,原本想在晚饭后写些帐目,理清下这两日的支出,但脑子却像灌了浆糊,一点也运转不起来。
桌角那道被锯掉的缺口一直映在他的余光中,斜斜的、歪歪的,就像贾张氏说话的语气,带著一种又酸又硬的腔调。他不是没想过乾脆报官或者直接撵人,但这女人,就像院里那口年久失修的井,臭是臭,却已经成了这里的一部分。
忽地,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从院角传来,咯噔咯噔,踩得石板一片迴响。李向东抬起头,果不其然,又是贾张氏,披著一件不合身的旧袄,头髮像乱草堆一样歪著,还拎著一把明显锈跡斑斑的锯子。她的脸藏在夜色中,眼神却明晃晃地照人。
“你別过来!”李向东立刻站起,声音有些发紧,“我桌子已经给你锯缺角了,你还想干什么?”
贾张氏理都不理他,自顾自走到屋檐下,衝著墙角那口水缸就锯了起来。
“你疯了?那是我家的水缸!”李向东几步衝上去,一把抢过锯子,“你是不是活腻了?”
“你家的?那缸当年你娘搬过来的时候,是我让人抬进来的!你还小,连尿床都不会擦,怎么好意思说那缸是你的?”贾张氏仰起脸,一字一顿地说道,脸上带著一种居高临下的讥讽,仿佛她真的是这院子里最有理的那一位。
“你……你说这话良心不会痛?”李向东气得手都抖了,“你平时摸我家辣酱、顺我家煤球、喝我留的汤你倒是嘴不软,现在缸也成你的了?你乾脆连我也认作你养的好了!”
“我还真巴不得你是我养的!”贾张氏猛地往前一扑,指头点著李向东的胸口,“你小时候跟在我屁股后头叫娘,別人问起来,你娘是谁,你还说『就是贾张氏』!现在倒好,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李向东心头突地一震。那一瞬,他的脑海里竟真的浮现出小时候的影子,一个满头乱髮的小孩子抱著一个破瓷碗,在院里吵著要吃饃饃,而贾张氏则坐在门口的马扎上,一边抖著脚一边骂骂咧咧,却还是从怀里掏出半块乾巴巴的红塞进他的碗里。
“你那会儿没娘,我给你塞嘴的比我亲孙子吃的还多!”贾张氏继续骂,“现在倒好,你一口一个『我家』,你家能有今天,不得谢我?”
李向东心头翻涌,脸上却铁青得可怕,他不想再爭辩,因为越爭越乱,话一出口就像扔石子进泥坑,溅得到处都是脏水。他沉默地站著,把锯子甩到一旁,然后转身就往屋里走。
“你跑什么?心虚了?”贾张氏高声喊,“你是不是怕我再给你锯了桌子?放心吧,我今天不锯桌子,我锯缸!你要是拦我,我明天锯你床!”
“你要真有这本事,隨你!”李向东摔门而入,声音带著冷意。
门砰然关上,震得门框都颤了几下,贾张氏怔了怔,看著那扇门,眼神里闪过一抹迟疑。她抱著双臂站在夜风中,忽然有些发愣。夜太冷了,骨头缝里都是风。她嘴角动了动,想骂,却又无声。
屋里,李向东坐在床沿,手里摸著那块被锯了的桌角,忽然重重一砸,心口发闷。他低声咕噥一句:“她真疯了。”
可就在这时,一声“咚”的重响从院中传来,他猛地站起,心跳突地加快,衝出门,就见贾张氏不知怎的竟跌倒在水缸边,一手还撑在缸沿上,另一手护著自己的腰。
“喂!”他急步跑上前,“你怎么又摔了!”
“你还敢问!”贾张氏咬牙,痛得脸都扭曲了,“你昨晚是不是在地上撒沙子!”
“你是不是天生带著个雷达,只要哪儿滑你就能摔上?”李向东半蹲下来,语气中虽有调侃,但手却稳稳扶著她,“疼不疼?站得起来吗?”
“你说呢?”贾张氏呲牙咧嘴,“我这是骨头都撞成麻了!”
李向东嘆了口气,低头看她的脚腕,確实有点肿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弯下腰,一把把她背了起来。
“你轻点,別勒著我!”她骂。
“你就闭嘴吧。”他没好气地说。
“你再勒我一下,我明天锯你锅!”
“行,你锯我锅之前,先锯锯你这嘴行不行?”李向东咬著牙,“你要真哪天不骂人,我还不习惯了。”
“那你等著,我以后不光骂你,我还要……”她顿了顿,忽然没有接下去。
李向东没再出声。他背著她,一步步走回屋子,身后夜风把他们拉得很长很长的影子,影子在地上交错著,像两条缠绕不清的藤蔓,剪不断,理还乱。
李向东把贾张氏背回屋时,天已经黑得彻底,四合院里只有他那扇窗透出一团暗黄的光,像夜里一只独眼的猫,睁著,盯著风声。
屋门一推开,一股混著木屑与药味的暖气扑面而来。李向东小心地將贾张氏放到床沿,她一屁股坐下时疼得吸了口凉气,眼角泛著水光,却又不肯叫痛,死死咬住牙根。
“你赶紧找个热毛巾敷敷,我这老骨头要真折了,以后你可別指望我给你收拾屋子。”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扯袄,动作又慢又笨。
“你那点骨头早就该休养了,能不能別整天瞎折腾?”李向东翻出个老热水袋,一边烧水一边不耐烦地嘟囔,“你说你跟我慪什么气?你不累我都看著累。”
“我慪气?我慪的是什么气?我慪的是你那副死样子!”贾张氏怒声反击,脸上烧得通红,“你看看你现在——摔点泥就跟狗啃了一样皱著眉,碰一下桌子就磨磨唧唧,连锅碗瓢盆响两声都要跳脚。你这人啊,越来越不中用了。”
李向东不语,倒不是无话可说,而是知道她发起火来比锅炉还烫,搭一句就得烧他半夜。他端著壶水灌进热水袋,又从桌角抽了条旧毛巾,走到她跟前,把热水袋塞她怀里。
“拿著,贴著腰。”他语气低低的,不喜不怒。
“你给我贴贴。”她瞪著他,一只手抱著热水袋,另一只空著,像是隨时准备拍他一巴掌。
“你要不要脸啊你……”李向东脸黑了半截,但手还是过去,把热水袋慢慢压在她后腰,透过衣,感受到她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那一刻他有点恍惚。眼前这个天天嚷嚷、哪儿都能撒泼的老太婆,骨子里竟真的开始不经摔了。
“你脚还疼不疼?”他低声问了一句。
“废话。”她哼一声,“不过你放心,我死不了,死也不死你屋里,省得你嫌我倒霉。”
“你真死了倒轻鬆。”李向东脱口而出。
“你有本事现在弄死我呀!”贾张氏瞪著他,“来,掐我脖子,掐一个给我看看!”
李向东抬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底真的带著一点死气沉沉的倦意,那种倦意不是演的,也不是嚇唬,而是一种骨头缝里慢慢沁出来的老。那一刻他什么气也生不出来了,只默默地站起身,转身进了厨房。
屋里灶台冷著,他点了灯,把米倒进锅里,又翻了几样菜根,切成丁,往锅里一扔。火苗舔著锅底,噼啪作响,他看著那灶火,心里堵得慌。
“你又煮什么?”贾张氏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像是怕他偷偷把好吃的藏起来。
“熬点粥。”他应著,“別饿著你。”
“你怕我饿死?”她声音弱了点,但还是咄咄逼人,“我就说嘛,嘴硬心软,你就一根死倔骨头,外壳硬得要死,里头那点肉全是酸的。”
李向东没回话,等锅里开始冒泡,他掀开盖子,拌了两下,又在旁边切点咸菜。他把两碗粥端到桌上时,贾张氏正歪靠在床头,一只脚搁在椅子上,另一只搭在凳子边,一副“命苦人”的样子。
“拿来。”她招招手,“放我腿上。”
李向东白她一眼,“你要饭呢?”
“你再说一句试试?”贾张氏声音一冷,眼神一瞪,李向东犹豫了下,终还是把粥放她腿上。
“你不吃?”她抿了一口粥,又看向他。
“等你吃完我再洗碗。”他说著,拿起另一碗自己喝了口。
两人吃了一会儿,屋里静得出奇,只有瓷勺碰碗的声响。外头风依旧没停,吹得门缝里呼呼作响。贾张氏忽然咳了两声,然后斜著看他,“你那天煎的药,是不是故意弄得特別苦?”
李向东嘴角一抽,低头不答。
“我一喝下去,舌头麻了一晚上。”她眯著眼,似乎回味起来,“你是不是特意放了什么玩意?是不是想看我呲牙咧嘴?”
“那药说明书上写著要苦。”李向东咕噥道。
“放屁!”她啪地放下碗,“你下手根本没掂量,喝完之后我那天晚上嘴都苦得睡不著觉!”
李向东想笑,忍著没笑出来,“那不是你天天念叨『不苦不灵』嘛,我就给你来个最灵的。”
“你个混帐。”她骂著,声音却没火气了。
屋里暖气渐渐蒸起来,窗子被水气糊得模糊不清。贾张氏吃完,把碗放在椅子边,一言不发地靠著,像一只闹累了的老猫,缩成一团,不再张牙舞爪。
李向东看著她,心里却五味杂陈。他知道,她会继续骂,明天后天大后天,她都不会变,但她的身子在变,声音在变,连眼神里那个死撑的光都快磨没了。
可她还会嚷嚷,还会锯他的桌子、踢他的门,哪怕她走不远了,嘴还得占个上风。
李向东端著碗,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那不是恨,也不是亲情,更不像什么责任,而是另一种更顽固的东西——就像那张锯缺了角的桌子,再怎么不顺眼,也没人捨得扔。
而这场热粥之后的夜晚,还远远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