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海寧王(2/2)
寺中僧侣见他脚步匆匆,慌忙上前相迎,请他脱鞋入庙。可他只是摆手,阻止了身后锦衣卫踢飞住持的意图,径直踏著靴子,大马金刀地坐在佛阶上,双肘搭膝,眼神越过青砖望向窗外流淌的大金沙江。
所谓“海寧”,不过是一方名分与一场象徵这地方他从未涉足,朝臣们也不过將它当作皇帝南下的號角。
但他也不知道前路几何,海究竟会不会寧。
南下的大计,从来不是天子一厢情愿的產物。纵有君心如铁,还须臣僚同心,而更重要的还是—天。
如今缅甸的旱季已经走到了尾声,故土刮来的季风已经没了后劲,绵延潮湿的雨又將降临这片土地。因此,现在已经来不及了,继续南下至南洋需要等到下一个旱季,让故土的风送他们远航。
而且马六甲那道荷兰人的铜墙铁壁,还横亘在他们的前路上,他不知要多少人命才能夺下那个海上的关隘。
李定国那夜的话,陈安一直记在心里一路途遥远且艰苦,难免人心思变。若再添大败、甚至是惨胜,或许所有漂泊之人都会彻底失去希望。
天倾之际,每一个决断,都要用无数生灵去填补裂缝。
李定国已在这样的血债与宿命间跋涉十余年,如今,当陈安打算背负这副担子之时,才真切体会到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大势已成沧海,每前进一步,都仿佛踩在尸骨和希望的边缘。
陈安望了望天,又望向大金沙江畔上搭起的数十处船坞。虽然政爭未有定论,兵事却刻不容缓,无论固守还是流亡,都需要船。
锯木声、铁锤声、匠人们的吆喝,混杂著新生与惶惑,在水汽氤氳的空气里绵延不绝。明军里擅水的老卒被推为骨干,与本地木匠一起反覆推敲船型。妇女们席地而坐,低头捻绳织帆,孩童则在泥泞中追逐打闹,眼中带著劫后余生的好奇和渴望。
小贩沿江叫卖,盐、米、炭、乾鱼渐成市集。湿地里,黄牛拖运著原木,汗水和泥浆混作一色。渔舟点点,鱼跃江面,偶有涟漪盪开。
夜幕下,明军与缅军混编的守备队结伴巡逻,提防江寇流贼。缅兵藤牌长刀在腰,但对造船制帆略显生疏,反倒在桐油、养护船底的琐事上颇有心得。
曾经的兵戈,不过是权势之爭,而民眾们间,本无太多积怨。
陈安立於江畔,看著这些熙熙攘攘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深知这片暂时的安寧,隨时可能被满清铁蹄碾碎。
而为了防御满清的铁蹄,李定国也带著沐天波前往勐腊一线安抚各族土司,修筑营寨,安排防线。
这对他们而言异常顺利,沐氏百年来威望远播,李定国也在驻军期间被当地民眾奉为神明;如今明廷重整旗鼓,各族酋长自是多表忠心。
同样顺利的,还有陈安接手马吉翔遗留下的势力这些曾依附奸佞之人,身段早已练得比藤蔓还柔软。再加上“庞门”出身的名头,他们投靠起来毫无障碍。
可也正因此,陈安反而无处著力拳打在上,力道尽失。
这些旧日依附权臣的官员,惯於见风使舵、察言观色。自投陈安门下,便將揣摩上意、百般逢迎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前脚刚训斥过的幕僚,后脚便將军粮帐册清查得一丝不苟:昨日在堂上被当眾贬斥的军司,今日又领人修好了半条壕沟,还亲自来请功领赏。
陈安心里明白,这帮人用著顺手,防著却更难。
他们善於捕捉风向,擅长自保,在表面的服帖下,藏著各自的算盘。若逼得太急,便会如流沙聚散,无声无息地消解掉一切锋芒;可若稍纵,反倒能让他们在军政之间转圜腾挪、中饱私囊,维持表面的安稳。
如今投靠陈安的旧臣中最为卖力的,莫过於那位原本依附马吉翔的吏部尚书董人麟。
陈安其实对这个名字並不陌生。倒不是董人麟本人如何显赫,实则史书无甚高论,而是他后世子孙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
相比之下,陈安反倒更喜欢那些出身草莽、跟著李定国转战数省的农民军这些人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们认死理、只认李定国,就像他从加泰隆尼亚带来的胡安、贝尔纳特等人一样,他们只认他这个巴塞隆纳伯爵。
不过遗憾的是,这些晋王的部卒多半无意南下,对眼前的新大计颇有迟疑。
但政局不容耽搁与爭斗,无论忠奸、淳朴与否,陈安都试图为风雨飘摇中的南明榨乾他们的价值。
於是,在永历十五年,缅甸旱季的尾声,大金沙江江面水汽翻腾。造船的號子响彻江岸,新舟的龙骨一根根搭起,永历所乘的船也终於有了天家的仪仗。
隨之一同定型的,还有整个南明流亡政权的命运棋局。
朝堂风起云涌后,朱由榔御前宣詔,李定国自请镇守瓦城。
晋王留下,是要以一己之力,扼守滇缅边陲,为大明挡下北来的清军铁蹄,更要防范缅甸这块动盪的土地再起波澜。李定国负手立於江堤之上,望著暮色中江水东流。
有人说他执拗,有人说他固执,其实他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法为最后一线天命负重前行。
而陈安与白文选则得旨率兵,护送永历皇帝继续南下。他们身后是兵荒马乱的缅甸城郭,眼前却是未知的旷远水路。这一回,无论风雨雷电,哪怕前路儘是泥泞与枪声,他们也绝不会在死前放下兵刀,以防重蹈狩缅时的覆辙。
而为了后续的海路,陈安派人从吕宋调来两艘可横渡大洋的战舰,准备停泊在南部的大光港。
毕竟那些只用数月搭建起的船只,多是急就章的江船,撑过平水已属不易,若要御海风暴,简直如以箬笠搏浪。陈安深知若要安然南下,必须拥有真正能破浪远航的坚船利舰。
而在永历朝廷离开瓦城前,还有最后一件大事新晋郡王的册封大礼。
昔日他不过一介使臣的陈安换上了郡王冕服,青衣三章,肩上粉米如雪,冕冠前后各七旒。
在永历十五年四月的一个黄道吉日里,陈安正式被册封为了大明海寧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