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后方(四)(2/2)

正说著,便见两匹高头大马,並排拉著那台铁傢伙“嘎吱嘎吱”地沿著田垄走来。

机器前方有转动的铁齿,像巨兽的獠牙,將一排排玉米秆齐根“咬”断、揽入,后方的平台上有两个戴草帽的农人操纵著,被割倒的玉米秆便整齐地铺倒在侧后方。

土根和水娃,以及所有新来的移民,都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物事!

在山东老家,收庄稼全靠人一镰刀一镰刀地割,腰都能累折。

“瞧见没?这叫马拉收割机,就是这么干活的,厉害吧!”周老倌语气里带著几分自豪,“以后,这玩意多了起来,咱们的活儿就轻省多了!不用割秆,就跟在那铁傢伙后面,把倒下的玉米棒子掰下来,扔成堆就行!嗯,后面还有牛车来运!”

果然,那台收割机开过,他们便跟著老移民进入田地里,弯腰,掰棒,扔堆,动作从笨拙而生疏到轻巧和熟练。

再后面,是牛车和马车,车把式吆喝著,將堆成小山的玉米棒子装车,运往远处的晾晒场。

整个场面,繁忙却透著一股奇异的秩序感,仿佛一架精密运转的机器。

休息的钟声敲响,人们聚到田埂边的树荫下。

公共食堂送来了午间的饭食和水。

依旧是土豆和玉米馒头,甚至今天每人还分到了半截咸鱼干。

土根和李水娃挨著周老倌坐下。

水娃年轻,憋不住话,小声问:“周大哥,听说……跟西夷打仗,抽走了咱这儿好多爷们?仗打得厉害不?”

周老倌啃饼的动作顿了顿,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

他嘆了口气:“咋不厉害?西夷地盘比俺们大,人也比俺们多,可不是什么土邦小国!为了打仗,我们咸平乡就抽了一百二十多个民兵,都是各家顶门立户的好后生!还从附近归顺的土人那里拉了上百个精壮汉子……”

“唉,你们上午收割的玉米地就是村里老赵的。几个月前,他被抽中了,跟著官军南下去打西夷,如今就剩他媳妇带著三个孩子在家里,地里活儿没人干,都指著村里的老伙计和你们新来的帮衬著。这几个月,他婆娘晚上时不时地抱著几个孩子偷偷抹泪。”

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

战爭,这个看似遥远的名词,此刻通过老赵家的故事,变得具体而微,压在每个新移民的心头。

他们刚刚逃离大明的战乱和饥荒,难道在这里又要被捲入战爭?

“不过……”周老倌话锋一转,声音提高了些,像是要驱散这沉闷,“咱们新华官军厉害著哩!听村里的文书宣讲,前线的捷报隔三差五发过来,说是接连打了好几个胜仗,夺了西夷好几座大城,几万西夷大军都让咱们给击败了。大家都说,照这个势头,年底前准能打完!到时候,那些被抽调的男人们都能回来,说不定还能分许多赏钱嘞!”

他的话语里带著几分乐观,既是在安慰新来的,也是在安慰自己。

几个老移民也附和著:“对!西夷看著凶,不经打!”

“等咱们的小伙子回来,分得好些战利品,那日子就更好了!”

新移民们听著,脸上的阴霾稍稍散去一些。

胜利的消息总是鼓舞人心的,尤其是对於急需在这里扎根活下去的他们而言。

他们或许並不真正关心远在墨西哥的战事,但他们关心这里的安稳,关心那“年底前准能打完”的期望。

要不然,他们或许就要在未来某个时刻也被抽调服役,跟那些西夷打生打死。

下午的劳作继续。

土根弯腰埋头掰著玉米棒子,金黄的玉米粒在阳光下闪著光,让人忍不住想要剥几粒塞嘴里嚼两口。

他听到不远处两个老移民的低声交谈,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反而在风中变得清晰起来。

“老王,听说没?村里的杂货铺的蜡烛、肥皂、铁钉都断货好几天了,说是补不来货。砂和猪肉也涨得嚇人,幸亏官府管著粮价,不然……”

“俺如何不知?俺婆娘前个儿想去扯几尺布给家里老大做套衣服,发现布价也涨了!说是大船小船都忙著运军资去了,外面的货进不来。唉,这仗打的……幸亏咱这儿地里的粮食打得多,不怕饿肚子,不然……”

“是啊,想要买个紧俏的东西,还要去申领票证,著实不方便……,但有啥法子?熬著吧,盼著前线早点打完。”

夕阳西下,將咸平乡的田野、屋舍、晾晒场上如山般的玉米堆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收工的钟声再次敲响,劳累了一天的移民们虽然疲惫不堪,但看到晒场上堆积的粮食,每个人的脸上又都带著一丝踏实。

王土根和李水娃跟著人群往回走。

李水娃揉了揉酸痛的腰背,轻声对土根说:“土根,这里……能安稳待下去吧?仗真能很快打完?”

王土根沉默著,没有立刻回答。

他抬头望向前方炊烟渐起的村子,慢慢地说:“这里呀,地是好地,粮也够吃的。官府……说话也算数。只要地还在,人能干活,日子总能过下去。这仗呀……,总会打完的。”

“可惜,俺爹和俺娘没能来这里……”水娃嘆了一口气。

“我们能活著到这里,也是不容易的。”王土根答非所问。

为了逃荒,他们一家八口人从莱州出奔,最终活著跑到登州海边的只有他跟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而上了新华的移民船后,最后的三个亲人也不知去了哪里,仅剩下他一人来到永寧湾。

他们或许死了,或许被新华移民船带到其他地方。

有时候,为了活著,他们都需要穷尽所有的努力。

好在,他们来到了新洲大陆,这里真的能给所有人一条活路。

每个到来的移民,无不带著一种经歷过绝境后的韧性和一点点刚刚萌生的希望。

这希望,如同这夕阳的余温,並不炽热,却足以驱散海风带来的微凉。

明天太阳升起时,这片土地依然能生產出让他们活下去的粮食。

这对於他们这些一无所有、仅剩力气的新移民来说,这,或许就足够了。

战爭,似乎很近,但似乎又很远。

当下的日子,还要一天一天地过。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