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9章 《劾外戚奸宄疏》(2/2)

方从哲在主案后坐下,目光扫过案头那摞显然已被分拣过的奏疏。最上面一本的题签墨跡犹新。他习惯性地拿起,展开。

只看了几行,方从哲本就不甚舒展的眉头骤然锁紧,如同被无形的线狠狠勒住。

那是工科给事中惠世扬的题本——《劾外戚奸宄疏》

臣工科给事中惠世扬谨奏:为劾武清侯李铭诚及嗣侯李国瑞罪大恶极,恳乞圣断明正典刑,以肃纲纪事。

臣惟太祖高皇帝定製,勛戚之设,原以褒显元功,非纵其凭恃宠灵,蠹国害民也。故勛臣之家,当以忠谨守法为贤,岂意圣明在上,乃敢有肆无忌惮,浊乱朝纲,罔上行私,倾陷善类,如武清侯李铭诚、李国瑞父子者!

臣受国恩厚矣,忝受给諫之责,今若畏祸不言,是臣负忠直初心,並负风纪职掌,负皇上特恩。谨列其大罪之著者十款,为我皇上陈之。

武清侯李铭诚,以外戚之贵,受国厚恩,宜何如谨慎,乃敢组织商队,於广寧地方违禁走私铁器,资敌韃靼。夫铁器者,军国重器也,输之虏廷,是假寇以兵而齎盗以粮,坏朝廷边防大计。其罪一也。

辽餉乃军士活命之资,百姓膏血所聚。铭诚父子在天津、山东等地,屡以“漂没”为名,侵吞鉅万,更欲影响海运航线,维持辽东匱乏,人为抬高物价,致使前线將士枵腹荷戈,九边军心摇动。其罪二也。

天津中卫指挥使沈采域,贪赃枉法,罪证確凿。锦衣卫奉旨拿问,铭诚父子竟敢泄露天机,多方包庇,阻挠缉拿,视朝廷法度为无物。其罪三也。

近日京师忽传“九莲菩萨显圣”,诡称神灵降罚,实乃铭诚父子阴使妖僧术士所为,欲以怪力乱神之术荧惑圣听,使陛下畏惮,以保全其奸谋。侮慢神明,动摇社稷。其罪四也。

铭诚父子恃势横行,霸占民田千顷,拆毁民居,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怨声载道。畿辅之地,竟成其私家庄园。其罪五也。

服舍器用,僭擬乘舆。起造宅第,雕龙画凤,高耸逾制,陵寢规制,其门闕堂廡皆仿禁中,心怀叵测。其罪六也。

纵容家奴,草菅人命。强抢民女,殴毙无辜,有司畏其权势,不敢詰问。京师內外,冤魂载道。其罪七也。

交通阉宦,窥探禁中。內廷消息,輒先得知,预为布置,以避朝议。其罪八也。

把持漕运,垄断市利。商旅不得通行,小民不得贩鬻,尽收其利以充私囊。其罪九也。

结纳党羽,阴树私恩。文武官员,非其门下的不得升迁,赏罚之权,几齣私门。其罪十也。

凡此十罪,皆得之访查確凿,非风影意度者。铭诚父子负此十大罪,犹不知悔,反以中旨为护身符,谓皇上必念戚畹之恩,曲加宽宥。臣闻陛下有中旨宽贷之说,此必左右近习受其重贿,为之游说。陛下岂忘先帝训诫乎?

昔年我先皇帝於外戚虽加恩礼,未尝纵其乱法。今铭诚父子之罪,浮於以往任何勛戚。若陛下因私恩而废国法,则何以服天下之心?何以对祖宗之灵?

伏乞陛下大奋乾断,將李铭诚、李国瑞父子,明正典刑。其侵吞辽餉,即刻追赃充餉;其私通外夷,依谋叛律处置;其僭越逾制,拆毁宅第;其妖言惑眾,严惩主使。然后布告天下,示陛下至公无私,虽亲不贷。

如此则纲纪振而天下服,边防固而奸宄清。若陛下姑息养奸,臣恐勛戚效尤,国法荡然,社稷危矣。臣此言一出,必为铭诚父子极其党羽深恨,然臣不怕粉身碎骨,但求陛下念太祖、成祖创业之艰,先帝託付之重,断然处置,以安宗社。臣不胜激切待命之至!

方从哲的心猛地一沉。皇帝有意法外开恩、暂缓处置武清侯的旨意,前天才传至內阁,並且滯留未发,何以只过两夜,就有科道把弹章呈进来了?

方从哲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值房內的同僚们。同僚们也带著各色情绪一齐向他望去,显然是早他一步看过了奏疏上的內容。

“武清侯的事情,”方从哲放下奏本,扫视眾人。“诸位可曾与谁议论过?”

值房內静了一瞬。

叶向高一个字也没说,只缓缓地摇了摇头。

“首辅明鑑,”史继偕在方从哲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说,“这两天我散衙就回去了,也没见过客。”

“我倒是见了客。”沈坦然说:“但绝没说过这事,一个字没提过。应该是別处泄露的吧?”说著,沈便將自己的视线转到了刘一燝和韩爌那边。

刘一燝翻了个白眼。“言而不信,何以为言。我既答应了首辅不把事情往外传,就不会到处说。”

“我”韩爌皱著眉头,犹豫了一下,“我倒是听人说起过这事。”

“听人说?”沈立刻接言追问,“谁啊?”

韩爌没搭理他,只是望著方从哲:“国子监生,汪文言。首辅若是想见他,今天下午散衙,我就可以带他来见您。”

“算了。诸位接著忙吧。”方从哲疲惫摆了摆手,低下头重新拿起那份奏疏,继续向下翻阅。然而,越看他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不只是惠世扬。刑科、户科、河南道、云南道六七名言官的题本赫然在列,內容大同小异,皆是闻风而动,引经据典,弹劾武清侯,反对赦免。语气或激昂,或沉痛,仿佛李国瑞已是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国贼。

一股无力感攫住了方从哲。在內心深处,他亦认为武清侯罪孽深重,应当严惩。但皇帝的意思却又明確无误——要保,至少眼下要保。如今中旨泄露,言官群起而攻之,他这位首辅被夹在了皇帝与朝议之间,进退维谷。若顺从帝意,必遭清议抨击,骂名滚滚,若附和言官,又是违逆圣心,首辅之位岌岌可危。依照先朝旧例,这般僵持下去,他除了上疏乞骸骨归乡,似乎已无他路可走。

方从哲无声地嘆了口气,將那些言官的奏疏推到一边。他取过一张空白的揭帖簿,提起笔,略一沉吟,便开始落笔。

既然昨日所上的密揭石沉大海,未有回音,那便再上一道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