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烂柯入梦(2/2)
她抬起头看向那个一脸复杂表情的年轻人,淡淡道:“我既然受了那位夫人的嘱託,就一定要保护好她的孩子,今天死在这里,死则死矣,我只恨不能告诉夫人,到底是谁要杀她的孩子。”
语气平静,没有任何激愤,唯有一丝淡淡的惆悵。
话音刚落,年轻人便再次嘆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而那个小妇人则在这一瞬间气绝身亡!
年轻人看著缓缓软倒的小妇人,又看了眼她怀中的那个襁褓,久久没有说话。
有个麾下白衣人上前来,想要挥刀取了那个啼哭不止的孩子的性命,年轻人摆了摆手,轻声道:“我们可以杀其他人,但不能沾他的血,否则麻烦就大了。”
那个白衣人默了默,“可这一路上折了那么多兄弟,此刻若不收了他的命,万一有意外的话…兄弟们就白死了。”
年轻人摇了摇头,看了眼四周风雪,轻声道:“这么大的雪天,这样一个婴儿,在荒郊野地是没有活路的,留下几个人,保证他被冻死或是被野兽叼走即可。”
白衣人闻言跟著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个撑伞年轻人再次低头看了眼那个已经身死的小妇人,又看了眼那个孩子,最终转身准备离开,但就在这一刻,那一步还没有踏出去的瞬间,年轻人突然抬起头看向高空中的某处!
前一刻,那里还站著一个看完了整件事的少年人,年轻人此刻抬头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那一份敏锐的直觉,足够令人心惊!
……
楚元宵猛地从第一个梦境中惊醒,再睁眼时却还是在原地。
只不过,那些屠尽了三十多人马队的白衣人已然不在此处。
少年人放眼望去,只能看到有两三个留下收尾的白衣,正悄无声息伏在这山坳周围的某个小山头上,远远看著那个襁褓中的孩子,大概是在等待他最后的结局。
风雪呼啸,有个顶著一只红红酒糟鼻的老人,从远处缓缓而来,双手抱在怀中,每走几步就要用力紧一紧身上那件不太厚实的袄。
老人路经那座小山坳时,因为大雪纷飞,那山坳中已然铺起一层厚厚的积雪,那无人收尸的三十多具尸体,有些也已被那一层厚实积雪所掩埋,倒是那个命不该绝的婴儿,大概是因为放在那小妇人身上,位置略微要比其他人高一些,所以就还算幸运。
老人大概是迎著风雪赶路有些艰难,所以一开始好像並未发现山坳中的异象,直到从那个已经亡故的小妇人以及那个婴儿身边不远处经过,老人才隱隱约约听到了几声不太响亮的啼哭。
老人发现了那个大难不死的婴儿,当然也就发现了那三十多具尸首,他犹豫片刻之后才將那婴儿抱起来,小心扫除襁褓上面的积雪。
老人大概是怕那个已然脸色发青的孩子被直接冻死,所以还抖抖索索解开了自己那件本不算厚实的破袄,將那孩子连同襁褓一起裹在怀中,尽力帮他取暖,然后便脚步匆匆赶往郡城,大概是想去报官。
楚元宵站在高空中,对於那个老人当然熟悉至极,但他也看得到那几个趴在小山顶上的白衣人,更是看著他们跟了那老人一路,先去凉州郡城,再带著官衙府差去往那座小山坳,最后再將孩子抱回那座小镇。
少年人看得清楚,老人进入小镇,回返镇东口那座破旧院落时,跟在他身后的那几个白衣人也同样进了镇子,而且他们各自路径都不相同,分別去了小镇其中某几座人家的院落。
少年人看得更清楚,那个捡了个孩子回家的老酒鬼,在推开小镇东口那座院门,准备进入院中之前,转过头看了眼小镇西侧的方向,满脸意味深长。
……
少年人的第三个梦是在镇东口的那间破茅屋。
这一天是元宵节,茅屋里姓梁的老更夫与往常不一样,並未躺在那张破板床上补觉,而是从敲过了三更天的梆子回来之后开始,就一直坐在那张竹椅上,双手置於膝盖处,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就好像是在等著某个人。
后半夜,有个黑袍罩身,看不清面容的神秘人,手持一柄纯黑色纸伞,缓缓从小镇东侧蛰龙背山脚下转过来,再走进小镇,停步在那间破茅屋门前。
屋內等人良久的老更夫,就在这黑袍停步的那一刻开口,声音淡淡传出那扇漏风的茅屋门,“既然来了,就直接进来吧,杀人还要讲究那些凡俗礼节,岂不太过麻烦?”
茅屋门外的黑袍人微微沉默,最后就还是缓缓推开了门进入其中。
这位手持黑纸伞的黑袍人,即便是进了那茅屋的门,也依旧未曾將手中的纸伞收起来,而是依旧撑在头顶。
二人见面,那黑袍开门见山道:“梁供奉本与此事並无瓜葛,你们跟我们之间也无交集,又为何非要插手此事?没来由为自己招一桩节外生枝,又是何必?”
那个坐在竹椅上的老人闻言,缓缓睁开眼看了眼黑袍人身后並未关上的茅屋门,此时天光已渐渐开始泛起微弱的亮色,想来用不了多久就要天明了。
老人笑了笑,隨后也不抬头看人,而是依旧盯著那片天色,缓缓道:“像你们这种天天钟鸣鼎食的豪门贵子,大概是没有去过人间那些,每每让百姓倾家荡產的赌场吧?”
老更夫一句话问完,那个黑袍人也不知道是默认,还是不屑於回答,反正就是没有说话。
老更夫也不以为意,继续道:“没进过赌场,那就应该也没见过几个赌红了眼的赌徒吧?更应该没见过他们在赌桌上,一把又一把输完了手中的银两本钱,然后又觉得心有不甘,为了翻本,或是相信自己下一把就能贏,就开始红著一双眼珠子问別人借钱,或是乾脆抢钱,要不然就是弄不到钱,就开始赌命,赌手脚四肢,赌上下总共二十根指头,等等之类。”
说著,老人突然有些感慨般摇了摇头,“被逼急了的人,到最后往往都会跟疯魔了一样,为了某个两可之间,甚至是输面更大的结果,连命都可以不要!”
“很不凑巧,如今的梁某,恰好就是这样一个赌徒。”
黑袍人静静听著老人说完,却並未直接开口说什么,反而是经过了良久的沉默之后,才突然道:“某些事不过一句传言,为此搭上一条命,当真值得?”
竹椅上的老人笑笑,“像你们这样家大业大的人,才会计较那个得能不能偿失,老夫这样一个几近亡国灭族之人,哪里还需要管这些?帮人就是帮自己,当真帮错了,那也不过就是烂命一条而已,不可惜。”
茅屋之內,一个等著人来杀,一个走著来杀人,两人之间却像是多年老友一样,还能心平气和聊几句。
还在梦境中的楚元宵,此刻就站在茅屋门外,透过敞开的屋门听完了两人间的对话。
那个撑著伞而来的黑袍人,最终又撑著伞再次离开,只留了那个老人坐在竹椅上,静静等待著已在眼前的大限。
东侧山头上缓缓泛起一抹鱼肚白,即將天亮,坐在竹椅上的老人透过屋门看著天上泛白的亮色,脸色却越来越苍白,呼吸也在逐渐微弱。
大限將至的那一刻,老人从天幕处收回视线,低下头直勾勾看了眼门外,那里正是梦境中的楚元宵站著的那个位置。
这一刻的老人,像是能看见少年人一样轻轻笑了笑,接著抬了抬搭在竹椅扶手上的手掌,那扇敞开的屋门便再次彻底关上,隔开了站在门外那个梦境少年人的视线。
……
楚元宵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然又重新回到了那张棋盘一侧,但原本空无一子的棋盘,此时已摆出了半盘棋子。
对面执棋人的位置依旧空空如也,但那个声音却让人觉得那里好像是坐著一个人,只听他饶有兴致笑问道:“三场旧故事,今日亲眼目睹之后,有何感想?”
少年人微微皱眉,看著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还在不断落下,不需要他下棋,对面更是空无一人,可那黑白两色的棋子,却像是正在被人一颗接一颗按在棋盘上。
看不懂,却透著一股诡异。
“没觉得如何。”楚元宵此刻反而坦然,静静看著那棋子不断落下,只是摇了摇头淡淡说了一句。
对面那个声音大概是有些讶异,“那你就不好奇我又是谁?”
少年人闻言微微耸了耸肩,“你称呼自己是『小神』,又说这里是烂柯山,可按照我从某些书上看来的內容,烂柯山根本就不应该在这里。”
“所以呢?”那个声音带著些笑意问了一句。
“我的修为不高,很多神仙手段了解的都不太全。”楚元宵缓缓摇了摇头,“但我猜你大概有三种可能,一是跟当初想要我的命的那些人一样,来杀人的;二是知道某些旧故事,又或是与知道旧故事的人有关係,来这里通风报信,顺带救命的。”
那个声音听到少年人只说了两条,於是又笑著问了一句,“那第三呢?”
少年闻言翻了个白眼,“第三是做奸商生意,一个买卖收了正反两份钱,想杀又想救,所以在这里磨蹭时间。”
少年说罢,那个声音许久都没再说话,幽寂的黑暗中,唯有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不断有回声盪开。
许久之后,那个声音突然轻笑一声,语气也不再如先前和蔼,“你说的不错,我確实收了你的买命钱,但也收了你的救命钱。”
“这局棋你隨时都能入手,选黑选白皆可,但如果在终局前,你不能贏过我,那么你恐怕就真的要尝一尝所谓『烂柯』二字是什么意思了。”
要么出得此门,世外已是沧海桑田,故人不再。
要么是此间终老,世外只在须臾之间,烂柯二字,杀人当场。
“本君最后挣到手的是哪份钱,就看你的本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