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文明的声音(2/2)
舰桥內,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笼罩著一切。
维持了近三个小时的、基於人类最高理性推演的沟通尝试,面对那个沉默的黑色庞然大物,如同向黑洞投掷石子,没有激起任何可观测的回应。
“04,”01打破了沉默,“执行备份方案。启动全频段背景信號扫描。触发閾值,再往下一个数量级。重点筛查前期被標记为低优先级或疑似干扰的频段,把分析数据实时下传。”
“收到,指令长。”04的声音传来,带著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音。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载荷操作界面上快速移动,手动调整预设的扫描序列。屏幕上,宽带射电频谱仪的瀑布流在移除过滤后瞬间被各色各样的杂波淹没,她只好一点点手动筛选识別,如同在浩瀚的宇宙噪音海洋中进行徒劳的大海捞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屏幕上绝大多数信號,无论是太阳射电爆发残留、木星偶发辐射、深空探测器信標、甚至遥远脉衝星的规律信號都被算法识別並標记为已知来源或纯粹的隨机噪声。
操作许久后,她微微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从控制台侧面的置物格里取出一个印有jaxa和蓝莓图案的软管包装,用力吸了一口果冻又迅速盖好放回,她本想给01丟一个,却被他摆手拒绝了。
就在此时,伴隨著一声尖锐的蜂鸣声,04猛地前倾身体,几乎是把脸贴在了屏幕上,手指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快速放大、调整著显示参数。
“指令长!”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难以置信的惊愕,“fm频段88到108兆赫兹,检测到异常窄带信號!信噪比极低,-128dbm到-135dbm之间,但持续存在!而且强度在非线性地增强!”
“锁定信號!交叉比对都卜勒频移!”01的指令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几乎立即朝04所在的位置冲了过去。
“正在锁定,频率集中在101.7mhz附近。不是地面,虽然地面也有信號,信號源的都卜勒频移特徵——吻合!与目標相对运动矢量完全吻合!”02几乎同时在导航控制台喊道,他的双手在数据输入板上飞舞,调取了精確的测向遥测数据,“信號源確认来自目標方位!它在转播!”
“这里是bj,我们已经收到了下传数据。调製方式分析中。”地面总指挥的声音紧接著跟上,“是標准的模擬调频广播信號!峰值频偏+/- 75khz,我们正在解调和提取音频!”
下一秒,那一段本该让人安心,熟悉,却又在此情此景下荒诞到极点的声音,在舰桥內部清晰地响了起来:
“您了不起!您为人民服务!您走在街上,咵嚓,掉井盖儿里头啦!”
“哎呀?怎么掉井盖儿里啦?”
“那井盖儿它没盖啊!它就那么敞著!您呢?光顾著看天儿,没瞧见脚底下!噗通——!栽进去了!”
“哈!这可够冤的!”
“冤什么冤啊?您为人民服务嘛!掉井盖儿里头,那也是一种奉献!您在井底下还能喊呢:同志们!这儿有危险!別过来!我先替大家探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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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j飞控联合指挥大厅。
当那段通过深空链路传回的、略带信號延迟和噪音,但依然清晰可辨的相声片段,在巨大的指挥大厅里迴荡时,时间仿佛停止了。
人们如同被集体施了定身咒,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主屏幕上跳动的音频波形图和旁边自动匹配出的文字记录。
坐在观察席的刘默,身体如同筛糠般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荒诞感、以及某种如同突然顿悟所带来的生理反应。
他的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刘默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之大,一下子带倒了旁边的空水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但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所有人的目光,要么还停留在屏幕上,要么已经下意识地转向了他——这个之前提出过用艺术和幽默沟通的“战略想像力顾问”。
刘默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著,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一步一步,穿过控制台之间的通道,径直走向了大厅前方那个代表著最高指挥权的位置——01號飞行指挥位。
站在岗位后的总指挥,那位一直保持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沉稳男人,此刻也罕见地摘下了通讯耳机,脸上带著无法掩饰的震惊和困惑,看著这个突然走近的“外行”。他身旁的几名警卫人员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但没有立刻上前阻拦。
刘默走到了指挥台前,停下脚步。他没有去看总指挥,而是伸出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向了旁边一个摆好的备用鹅颈麦克风。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或拘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总指挥盯著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眼中判断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背后到底是什么。最终,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说话。
刘默深吸一口气,俯身靠近麦克风。他的声音响起,带著颤抖,却异常清晰,通过內部通讯系统传遍了整个大厅,也通过加密链路传向了遥远的“信使”號:
“『信使』號,我是星尘计划的“战略想像力”顾问刘默。”他报出了自己的身份,语气却不像是在请求,更像是在下达指令,“请你们立刻检查『起源』物资箱,在箱子的第三层取出7-11號载荷,確认其內容物。重复,立刻確认7至11號载荷的內容物。”
短暂的沉默后,耳机里传来“信使”號01略带迟疑的声音:
“bj,请確认:刚刚收到来自非指令方的口头请求,內容涉及检查『起源』物资箱,具体操作指令不准確,请求指令確认。”
总指挥被刘默瞪了许久,才仿佛灵魂归位般抄起麦克风进行了指令確认。
“信使,这里是bj。请在 t+72:10,载荷专家打开『起源』物资箱,確认载荷7到11號状態,並报告內容物完整性。请復诵。”
“bj,『信使』復诵:在t+72:10,载荷专家打开『起源』物资箱,確认7至11號载荷,报告完整性。完毕。”
刘鑫直起身,目光扫过大厅里那些依然处于震惊和困惑中的专家们,然后再次靠近麦克风並调节了广播频道,这一次,他的声音通过主扩音系统响彻全场:
“各位,我们都弄错了方向。”
“我们试图用数学、用物理,用我们认为最客观、最普適的语言去沟通。我们发送了素数,发送了氢原子光谱,发送了牛顿定律。为什么没有回应?我们甚至开始怀疑对方是否是智慧生命,或者根本无法理解我们。”
“但我们有可能忽略了一个基本前提。数学和物理规律,是宇宙本身的属性,它们存在於岩石的晶格中,存在於星云的演化里,存在於生命诞生之前的大混沌之中。一个生命体,甚至一个复杂的非生命系统,为了存在和延续,必然会以某种方式『利用』或『体现』这些规律。就像细菌体內有类似齿轮的结构驱动鞭毛,就像鸟类的翅膀符合最精妙的空气动力学原理,就像向日葵的盘呈现出的斐波那契螺旋。”
“但细菌並不懂机械工程,鸟儿也不理解流体力学,向日葵更不会计算数列。对它们而言,这些只是自然选择的结果,是適应环境的本能。它们体现了规律,但它们本身並不『理解』规律,更不具备基於这种理解进行『创造』的能力。”
“我们把这些我们引以为傲的科学发现,当作名片递过去。但在一个可能存在了远比我们更久、见识过无数自然奇蹟的『观察者』眼中,这或许,並不足以证明我们是『文明』。”
”这就像什么?就像一群蚂蚁,它们能利用信息素进行复杂的交流,能建造出结构精巧、符合某种力学原理的蚁巢。但我们会因为这个,就愿意跟它们討论建筑学或者社会学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些陷入沉思的专家们的脸。
“我们不会。因为它们的行为,无论多么复杂,本质上仍然是基於本能和环境刺激的、可预测的模式。我们不会认为它们拥有『自我意识』,拥有对世界进行『抽象思考』和『主观创造』的能力。”
“那么,什么才能证明?什么才是超越自然规律本身,独属於『文明』的证据?”
他指向主屏幕上那个定格的音频波形图。
“是这个!是艺术!是幽默!是这种对生活、对人性、对社会进行观察、提炼、扭曲、夸张、然后用一套非自然的、约定俗成的复杂符號系统进行再创造的能力!
相声,这种艺术形式,它包含了敘事,包含了角色扮演,包含了对社会现象的讽刺,包含了对人类情感,无论高尚或卑劣的洞察。它需要发达的语言能力和逻辑思维,更需要一种能够跳出客观现实,进行反思和解构的智慧。”
“这不是自然选择能演化出来的,不是由物理定律能推导出来的!这是文明独有的、耗尽无数能量和时间才无用地创造出来的、证明我们活著並思』的证据!”
“我们之前发送的信息,就像是在对它们说:『看,我们和石头、水流、恆星一样,都遵循著宇宙的基本法。』而它们接收到的这段相声,才在说:『我们不仅活著,我们还会思考,会哭,会笑,会互相吐槽,会讲道理也会胡搅蛮缠』,就是在说——我们是和你们一样的某种存在。』”
“所以,它们没有回应我们严谨的科学信號,却饶有兴致地『偷听』並中继放大了这段来自地球的、甚至在很多人看来『无趣』的相声广播。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我的建议是,”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停止所有基於数学和物理的沟通尝试。重启『文化接触』方案。用我之前在预备提案里准备好的道具——用相声,用音乐,用戏曲,用这些承载著我们文明独特『声音』的东西,去和它们对话!”
“就像,”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点睛的比喻,“如果那群蚂蚁,有一天,用它们的队列,在地上走出了一幅画,或者排出了一首诗。”
“那它们就不再仅仅是蚂蚁了。”
大厅內只有刘默那略带激动的声音在迴荡。
几秒钟后,来自信使號的声音打断了沉默。
“我们正在调阅d-07至d-11,內容物列表:d-07,可携式手风琴(摺叠);d-08,蓝牙音箱及usb航天转接器;d-09,多套戏曲服装;d-10,电子嗩吶;d-11,竹製快板(两副)。这就是『起源物资包』里的物品?”
没有人回应,直到张振华仿佛做出了某种决定,他没有看刘默,而是直接对著主麦克风下达了指令:
“『信使』號,地面收到你的fm分析。重复,地面收到你的fm分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最后的权衡,然后声音变得异常坚决,
“现决定,中止『第一次信息包』科学沟通序列。启动临时协议,代號『首演』。请你们准备接收『起源』物资箱的相关载荷。01號指令长,等待地面上传新的接触规程。重复——等待上传新的接触规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