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第一只成品(2/2)
这个小杯的底釉甚至直接下了铅料,干后会反光,顏色也虚浮——若不是看过那张旧厂色號说明,他还有上辈子的知识积累,他几乎要以为这是哪个不懂行的瞎胡涂。
但沈砚舟也知道,这批器物与一般人印象中的“民国广彩”不同。
普通的民国广彩,多数已进入量產体系,无论是彩料、构图还是器型,都有章可循——图案是工笔临摹,多依照清代模板,只不过工细略逊;顏色偏保守,讲究中和,不至过火;即使描金,也有规制,金线从不漫出构图之外。
总而言之,即便是厂货,也有规矩。
可他手上这只,却全然不是那种生產出来直接销售的东西
沈砚舟越修,越觉得这东西不像“仿清”,反倒像是在拼命挣脱清代。
纹有点生硬,构图叠得不讲章法,描金时还故意绕开原有线条,在龙爪外头再加一圈“金边”——
像是一个只会汉语的人,刚开始用外语重新表达一个熟悉的词,说出了不一样的节奏。
这才是难点。
不仅仅单纯调色难,是理解难。
若把它当作“正统瓷器”来修,那补得再准,也只是做了个漂亮贗品;可你若把它当“实验品”,那你补上的每一道线,都必须保留它那种“还在试,还在错”的手感。
画得不能太对,线也不能太稳,顏色也要比普通量產的略偏——要留一点“不合”,一点不安稳,才能补得像原作。
杯子正好缺的是叶片和其上的龙爪。
主要用到的便是绿色和黄色。
他调色时,反而刻意让绿偏一点冷,描金的走笔也不如以往那样圆滑,甚至故意在一处叶脉上加了一笔微颤的点金。
他看到了原画师之前留在那里的痕跡,要是他把痕跡掩盖上了——他怕人看不出原画师当年的犹疑。
这像是那个时代,一个年轻学徒,面对欧洲订单时的慌张——你要画出鸟、宫女、龙凤、长城、帆船,还要配上英文金字,还要听厂长说“老外喜欢闪的,金要重些”。
他不知道当初美术教育是怎么回事,但后来听研究人员说过,那时口口相传,“说要像乾隆又不像乾隆”。
这些瓷,不是要复製传统,是要造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杂”,造出一种能出口的中国风格。他们试图讲外语,却只能拿著老祖宗的留下东西胡乱拼凑。说不上话,却想被听见。
沈砚舟看著桌上的瓷器,忽然觉得它很像某种不完整的句子。
顏色在试探,构图在挣扎,连落款都是一句半文半白的语法都不算太通的口语:“export use only”。
实验,样品,但想被买走,想被承认,想成为商品,想成为语言。
……
这一只他一手就能轻鬆握住的杯子,沈砚舟了三天时间,终於是从补胎,到上色,再到描金,走完了全部流程。
最后他將笔放下的那一刻,指尖指套上仍带著未乾的描金留下的痕跡。
桌上那对杯安安静静地躺著,釉面微润,顏色图案乍一看很扎眼。
他轻轻嘆了口气,坐回桌边,取出那张修復记录表,在“修復备註”一栏写道:
“口沿两断,拼合;外壁剥釉,填补;粉绿、珐瑯黄、描金补绘三次,冷封釉层。调色保守,图案未作润饰,保留实验期工笔痕跡。”
沈砚舟的字如其人,好看却收敛,沉著不张扬。
填完记录表,他將器物照例拍了“修復后五图”:正面、背面、侧面、底款、补彩区域,紫外灯下还补拍了一张隱痕点。
最后,他把对杯收入器盒,將照片、记录、原始草图一併装进档案袋,贴上姜氏公司寄来的標籤:“广彩实验瓷,样品编號21-a”。
做完这些,天已经黑透了。
他站起身,窗外是园林夜色,虫鸣断续,廊檐上掛著一盏昏黄灯笼,暖光如梦。
他转身关灯,留那器物独自安静地躺在灯影之外。
在这对杯的光泽褪尽之前,在所有人都还不知道“实验瓷”这三个字该怎么念之前,他已替它留了一个出口。
一条能让它的声音被听见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