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骚乱的心(1/1)
一年之中总有几个月是雷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总有几段年龄特別蕴含电力。它们会製造雷电,把所有的雷雨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
少年时代那些消散得无影无踪的玫瑰色的幻想又在鸿影心中蠢蠢欲动。他唤起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澎湃。他的脑海里已经堆积了多少思想等待他去实现,心中储藏了多少宝藏等待他去挥霍。可是一切都乱七八糟。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或是老字號的古玩店,稀世奇珍、锦衣绸缎、废铜烂铁,统统堆在一间屋里,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脑袋里塞满了庞大得无法实现的构思,各种风景、各种面貌、各种热情、各种心灵、各种性格,哲学的或玄学的思想,什么题材都想参一手,天文地理无所不包。还有曖昧的、闪电似的感觉,像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行人、滴答的雨声、內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他像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的创造当作已经真的创造了。
然而他急於求成的心境不容许他长时间地以这种迷雾似的幻梦为满足。他厌倦了梦幻的占有,他要攫取梦境。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显得一样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会儿丟下,一会儿又捡起……不,那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人攫获两次,它隨时隨地都在变化,在他手里,在他眼前,在他眼睁睁地瞧著的时候已经变了。他的梦消逝了,他自己却还醉意迷离。他做著一件事,心里就在懊悔没有做另外一件。只要他在美妙的题材中挑定一个,就会使他对这个题材失去兴趣。因此,他珍藏的宝藏都变得毫无用处。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触碰时才是鲜活的,而他的手一旦触到,便成了一潭死水。
为了紓解他的饥渴,他想飘灵於已经汲取的源泉,拿他从前的作品来慰藉一下。可是那种过期饮料简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骂骂咧咧地唾了出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东西,这种乏味的內容,便是他的作品吗?他把自己的小说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的懊恼。他简直糊涂了,闹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写出来的。他的脸臊得通红。当读到特別无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身去看看室內有没有人,又去把头埋在枕头里,好似一只躲避尘世的鸵鸟。有一次,他发觉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至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他拍打著大腿笑道:“多无聊啊!多幼稚啊!”
这些作品里使他最难以忍受的便是谎话。没有任何一点东西出自於真实的感受,都是些熟记於心的陈词滥调,简直就是小学生的日记、痞子的打油诗、孕妇的催產剂。不仅是爱情的题材,所有的感情都被他当作高谈阔论的题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诚的,但光是想要真诚还不够,问题是要真能做到。而一个人对人生毫无认识的时候,又怎么能真诚呢?他发觉了这些作品的虚偽,看到了现在和过去之间突然出现的一条鸿沟。
更让他接受不了的,莫过於那些从前自以为表白热情、传达生命的喜悦与悲苦的句子。他谈著生活,仿佛瞎子谈论顏色,全是左摭右拾、人云亦云的俗套。他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似的从椅子上弹起,用拳头捶著桌子,敲著脑门,扯著头髮,激动得直叫:“瞧吧,瞧吧,你这蠢东西,这就是你沾沾自喜、引以为豪的成果,你撒谎!让我来教训你!替我去投河死了吧!”他把脸埋在面盆里,浸到水里一动不动,直到快闭过气为止。然后他像海豹般气喘吁吁,脸色緋红,也顾不得抹一把脸,就奔向书桌,拿起未写完的稿纸急冲冲地撕掉,嘴里嘟囔著:“去你的吧,你瞧,你瞧!该死的傢伙……让你写,让你写……”直到稿纸被撕得粉碎,他才觉得鬆了口气。
骚乱不是从外界来的,而是发自他的內心。他觉得有些陌生的妖魔在心中蠢动,他不敢对自己的思想细看,不敢正面去瞧一瞧他的病……他的病?难道这是一种病吗?这不过是一剎那的事,但从此他就失掉了过去生活中的平衡。他只知道有种懨懨无力的感觉,有股醉意,有种痛快的悲愴,把他的心浸透了。他自己做不了主了。他想振作起来,恢復昨日那种坚忍刻苦的精神。可是没用,剎那间一切都崩溃了。他忽然感觉到有个无法触及的世界,一个野蛮的、炽烈的、不可衡量的、超越天神的世界!
他思想的波流给阻断了。有时它渗进了地下的罅隙之中,有时又非常猛烈地飞涌起来。长流不息的时间也会中断,豁开巨大的窟窿,张著大口,让他陷进去。他像个局外人似的目睹这种现象。生灵,万物,连他自己在內,与他都毫不相干了。他觉得生命的轴轮已经发生障碍,隨时都会停止。他说话时,声音仿佛是从別个身体上传来;扭动身体时,又像从远处、高处、塔顶上看到自己的动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著脑门,压制著不做出一些荒唐胡闹的事来。
他觉得自己正在朝灵魂的谷底滑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他抓握,没有一点藩篱能阻挡这场混乱。他的理想、他的艺术、他的追求、他的信仰,一切都崩溃了。所有的盔甲,固若金汤的壁垒,全都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地上,被捆绑著动弹不得,如同一具爬满虫蛆的尸体。他想跃起反抗几下,可是他的意志到哪儿去了呢?他呼唤它,但无济於事。正如一个人明知自己在做梦,拼命想醒而醒不过来,结果只能像一块铅似的,从这一个梦滚落到另一个梦。
他的精神生活並未立即枯竭,可是变得时断时续,会突然之间奔泻一阵,接著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见了。在经歷了狂风暴雨的洗礼后,他想重新找那个泉眼来解渴,可什么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一滴水都没有。心灵枯涸了。他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潜流飞涌出来,儘管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创造,精神可不听指挥了。他孤零零的无依无靠,在黑夜里碰不到一只援助他的手。他没有力量再爬上山顶去迎接阳光了。
这时,他又看见了喧囂纷扰的社交场微笑著向他招手,仿佛听见他们在说:“到我们这儿来吧!这儿只有膜拜和追捧,没有痛苦。痛苦消失了,思想也不存在了。我们可以催眠你的灵魂,让它在我们的怀抱中安睡吧。来吧,休息吧,你从此不会再醒了……”
他觉得多么疲倦,真想酣睡一场。可是他摇摇头,压抑地说:“我追求的不是荣耀,而是光明……”
一天夜晚,鸿影做了一个梦。梦境如下:
分辨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他走在一条闃无人声的马路上,妻子和女儿陪著他一道散步。他边走边聊,走了几步,察觉无人应答,这才发现身边不见了妻女。
他固执地走著,离开大路来到一片苍茫淒凉的旷野。一种莫名的恐惧潜入他的內心,震慑著他的灵魂。在黑黝黝的旷野中,他仿佛看见一个阴影在向他逼近。阴影的轮廓在夜幕中渐渐地变得清晰,赫然呈现一具阴森惨白的骷髏,只有头颅,没有躯体,黑洞洞的眼孔盯著他,一副准备將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惨白的骷髏跟著他在旷野中漂浮,在阴风中翻飞。他停下,它也停下;他奔跑,它又紧隨。霎时间,他惴惴不安,急如丧家之犬,周身毛髮倒竖,血液凝固。他横下心转身试图將它赶开,却又发现那骷髏也跟著转过身,仍跟在身后。他实在没辙了,一头栽在石坡上,喘著粗气。他看著它高悬半空,一言不发地瞅著他。他一跃而起,疯狂地挥舞手脚对它拳打脚踢,但无论他使出多大力,触碰到的都只是虚空。
他背脊凉颼颼的,仓惶奔逃。突然,那骷髏消失了,他觉得把它甩掉了,不禁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却夹杂著一种难言的苦涩。他走进一片漆黑的森林,风在树梢间不停地呜咽、呻吟,分明是那骷髏在哭诉。它果然又现身了,就在他眼前,跟他形影不离,纠缠不休。一双黑洞洞的眼孔黯然而呆滯,眼孔虽然只有两只,却仿佛无处不在,射出幽暗迷离的光,却又照不见任何物体。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缠住我不放?”他绝望地喊道,声音中带著哭腔。
“我是你的影子呀。”骷髏冷冰冰地回答道。
“啊!”鸿影大叫著从梦中惊醒,浑身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