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牢笼外的棋局(1/2)
苏州河,像一条城市溃烂的伤口,在夜色中蜿蜒流淌。河水呈现出一种混杂著工业废水与生活污垢的、令人不安的墨绿色,河面上漂浮著零星的垃圾,被两岸工厂与民居投下的昏黄灯光,照出斑驳的光影。
就在这片被称为“水上贫民窟”的舢板群落深处,一艘运煤的乌篷船,如同棺材般静静地泊在阴影里。船身散发著一股浓重的、煤灰与河水腥气混合的味道,足以让任何体面人掩鼻而走,却也因此成了最完美的天然偽装。
船舱內,空间狭小得令人窒息。一盏豆大的煤油灯,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它跳动的火苗,將沈砚之和苏明远两人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在潮湿的舱壁上。
苏明远蜷缩在一个角落,身上那件从船老大那里换来的粗布短褂,又脏又硬,磨得他皮肤生疼。他端著一只豁口的瓦罐,里面是刚用浑浊的河水煮开的野菜汤,几片菜叶在浑汤里无力地沉浮。他用一块几乎能当石头的干饼,机械地蘸著汤水,试图让它变得稍微容易下咽一些。
劫后余生的庆幸,早已被现实的冰冷和对未来的恐惧所取代。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皆是破败与绝望。他,苏氏纱厂的少东家,一个曾经在上海滩的商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却沦落到在这藏污纳垢的河道里,像一条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
“我们……真的成了过街老鼠了。”苏明远的声音沙哑,带著浓重的苦涩,“我名下所有的產业,银行里的每一分钱,估计都已经被查封冻结。我们现在身无分文,除了这条隨时可能散架的破船,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话语,像石子投入深潭,没有激起任何迴响。
沈砚之仿佛没有听到。他背对著苏明远,盘腿坐在船舱中央,煤油灯就放在他手边。他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凝聚到了他的指尖。他手里握著一把从船上找到的、用来剔除缆绳中杂物的生锈铁锥,正全神贯注地,在身前一块相对平整的船舱底板上,刻画著什么。
铁锥划过粗糙的木板,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在这死寂的船舱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沙虫,在啃噬著人的神经。
苏明远终於忍不住,凑了过去。借著昏暗的灯光,他看清了那幅逐渐成型的图案,心臟猛地一沉。
那是一幅无比精细的、浅旭疗养院的平面结构图。主楼、副楼、园、车库……每一栋建筑的轮廓都清晰可辨。他甚至能看到沈砚之用更细的线条,標註出了岗哨的位置、围墙的高度,以及几条代表著巡逻队固定路线的虚线。那已经不是一幅草图,而是一份浸透著杀气与决心的作战计划。
“砚之,”苏明远的声音沉了下来,带著一丝哀求,“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听我一句劝,现在……不行,绝对不行。这是去送死。”
“为什么不行?”沈砚之终於开口,头也没抬。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生锈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为什么?!”苏明远的情绪被这个平静的反问彻底点燃,他激动地压低了声音,以免被隔壁船的人听到,“周敬尧不是傻子!他撤销全城通缉,根本不是放过我们,而是在收网!他布下天罗地网抓不到我们,是因为我们躲得够深。但他知道我们有软肋!他知道你毁了母版,一无所有之后,唯一会去的地方是哪里!”
他指著那幅地图,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整个浅旭疗养院,现在一定是个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钢铁陷阱!每一个窗口后面都可能架著机枪,每一个角落里都可能埋伏著特工!他们就等著你,等著你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一样,自己撞上去!”
沈砚之刻画的动作,终於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煤油灯的光芒,照亮了他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他的双眼深陷,眼窝下是浓重的青黑色,但那双瞳孔,却亮得嚇人,仿佛两簇在黑暗中静静燃烧,等待著將一切焚尽的鬼火。
“我知道。”他的回答,依旧只有这两个字,平静得令人心悸。
这份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驳都更让苏明远感到绝望。“你……你知道还要去?!”
沈砚之的目光,越过苏明远的肩膀,投向了船舱外那片漆黑的、看不见尽头的河水。他的思绪,仿佛也隨著那河水,飘回了那个他还拥有著一切的、温暖的过去。他想起了在自家的园里,林秀芝曾因为担心他商业上的风险而忧心忡忡。他当时握著她的手,笑著对她说:“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我答应你,永远不会让你独自面对危险。”
那时的承诺,轻描淡写,如同午后的阳光。而此刻,它却重如泰山,成了他存在的唯一意义。
“我答应过她,我会带她出来。”沈砚之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苏明远,“明远,你看看我。家,產业,名声……那些曾经构成『沈砚之』这个人的东西,都已经被烧成了灰。一个承诺,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如果连这个也丟了,那沈砚之,就真的死了。现在活著的,不过是一个只剩下仇恨的空壳。”
看著他那双再无任何转圜余地的眼睛,苏明远知道,任何劝说都是徒劳的。所有的理智、分析、对生死的权衡,在这个男人的决心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深深地嘆了口气,胸中那股想要劝阻的火焰,最终化为了一缕无奈的青烟。
他默默地坐回原位,將自己那份几乎没怎么动的饼和汤,推到了沈砚之的面前。
“吃吧。”他的声音里,带著一种接受了命运的疲惫,“就算是去闯十八层地狱,也得有力气。”
沈砚之看了看那份粗陋的食物,又看了看苏明远。他拿起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干硬的碎屑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他却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用力地咀嚼、吞咽。
他需要力量。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是为了,走向那个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最华丽的刑场。
同一时刻,浅旭疗养院。这座白色的牢笼,在周敬尧的意志下,正被精心打磨成一件致命的艺术品。
当周敬尧再次走进林秀芝的病房时,他身上还带著一丝室外的凉意。他没有穿那身代表著76號权力的黑色制服,而是换上了一套剪裁精良的灰色法兰绒西装,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前来探病的儒雅绅士。
他的手上,捧著一个来自法国最著名时装屋的礼盒。他將礼盒轻轻放在病床边的桌上,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动作,打开了它。
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由真丝和蕾丝製成的白色连衣裙,旁边还放著一双同样洁白的、皮质柔软得像云朵的小羊皮高跟鞋。
“很美,不是吗?”周敬尧的声音里,带著一种欣赏艺术品般的、真诚的讚嘆,“我一直觉得,白色最適合你。纯洁,高贵,像一朵在清晨绽放的、带著露珠的山茶。任何污浊,都不该靠近你。”
林秀芝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捧著一本翻开了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的《白朗寧夫人诗集》。她没有回头,目光只是平静地看著窗外那片被精心修剪过的、却毫无生气的草坪,仿佛周敬尧和他带来的东西,都只是一团空气。
这份无视,並没有激怒周敬尧。相反,他似乎很享受这种驯服一朵带刺玫瑰的过程。
“你的那位『幽灵』,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惊喜』。”他微笑著,绕到林秀芝的面前,悠然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趣事,“他很聪明,也很有魄力。他毁了我一件很重要的藏品,让我所有的心血都付诸东流。这让我很……欣赏他。所以,作为回敬,我也该送他一份他绝对无法拒绝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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