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侧有浮云无所寄(4)(2/2)
田远在贺兰巡的授意下,並未告诉吴氏尚睿的身份。
夏月说著就去摸她的琴:“真是好琴。”
“过门那年,老爷赠我的。”
“田老爷真是有心人。”
吴氏笑:“他呀,粗人一个。”
“夫人方才弹的什么曲子?”
“最近帝京里很时兴《雁儿塔》,我素来喜欢这种清浅情浓的曲子,那些个磅礴恢弘的就让男人们弹去。”
“原来这首就是《雁儿塔》。我前些日子经常听到,可惜就是断断续续没听真切。”
吴氏笑了:“你要是喜欢,我记得住谱子。你等等我,我去找纸笔给你写下来。”走的时候,还將自己身上的雪白大氅取下来披在夏月身上,“外面凉,你身子刚要好,別冻著了。”
她又指著荷香说:“叫这丫头隨我一起去取个炉子和热茶来,咱们好好赏雪说曲。”
夏月难得一遇知音,心情大好,將方才那曲子中最熟悉的一小段哼了一遍。心中还是觉得不过癮,忍不住摸了摸身前的琴弦。
琴,確实是好琴。真正的好琴她以前见过一把,是齐安珍藏的。可是它给人的感觉却太硬朗,不如田夫人这把精致亲切。或许此番言论要是让齐安这类真正名家听来,是要嗤之以鼻的。反正她也不太懂,只知音律顺耳、弹著舒心对於她来说便是好东西。
心想至此,忍不住用手拨了拨。
她左手不便活动,仅用了右手,將方才哼的那一节断断续续地拨了出来。
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她怕自己这样遭人笑话,立刻就停弦不动了,一抬头,看到来人竟然是尚睿。
他笑著问:“怎么不弹了?”神色又和前些日子相差无几了,但是绝对不是前日他临走前和她说话的语调。
他今日穿了件广袖的白衣,衬著皑皑白雪,显出一种不同以往的俊秀。
夏月盯著他,忽然故意问:“洪公子也懂琴?”
尚睿摇头:“不懂。”神色没有半点波动。
夏月哪知,姚创透露的“洪武”这个姓名,也是在尚睿的授意之下,所以他怎会给她瞧出破绽。
她仔细地看著他,生怕放过丝毫端倪,又道:“洪公子定是故作谦虚了。”
他依旧笑著:“你看我像是个谦虚的人吗?”
这倒是句实话。
夏月继续道:“听说帝京的公子们个个纵情声色,不通音律的倒是少见。”
尚睿莞尔,目光流转:“夏姑娘,纵情声色可不是个好词。”
因为他在她面前总是喜怒难测,夏月也不知自己说的这些,是不是又惹得他不痛快了,她本不善於此,於是再也找不出別的话题来试探他。
尚睿也沉默不语起来。
亭子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雪纷纷扬扬,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树的枝丫上积起来,一簇一簇的,让她想起锦洛的梨。
极静的世界,似乎只有风吹和雪落。
他长身玉立於此,忽而说:“可能,我们家確实和別人不一样。”
她抬眼瞧他,不明缘由。
他又道:“我母亲一直认为,靡靡之音可丧志,並非治家之道。所以我自小只学治家,不习音律及其他。”
儿时除了纵马射箭,他更好丹青。谁能知道,他那样閒不住的性子,独独握著笔可以静一天,而母后始终不允。他还记得当时母亲的原话是——你要修的是帝王之术,怎能在这些东西上白费时间。
“那肯定很无趣。”夏月说。
他又轻轻一笑:“世人岂能都活得圆满,不能一面坐享祖宗的家业,一面又不识好歹是不是?”
人生有得必有失,所以他不曾后悔。许多文人墨客都轻蔑权势,可是那种虚荣快意和狂放野心被实现后的满足感,没有真正尝试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若是用一世的自由、一世的虚偽来换取半刻的帝王之位,包括他在內的很多人都会欣然同意吧?
他说这些时,语调极其淡然,一双眸子幽深,平静无波。可是风却颳了进来,夹著雪,掀起他的髮带袍角。那些细碎的雪似乎要借著风势,努力从他的袖口钻进去。
尚睿微微一拢袖子,便將它们隔绝在外。
隨著尚睿的动作,夏月无意间瞥到他的手。那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指尖连著手背的那片皮肤又红又肿。他的手本来修长匀称,她还记得他右手拇指上戴著一枚白玉扳指,估计除了那些握笔拉弓的茧子,再找不出其他瑕疵。如今,扳指除去了,手指变成这样,被那压著白色暗纹的华贵衣袖反衬得格格不入。
夏月有些奇怪,像他这种非富即贵的世家紈絝,不知被多少人伺候著,怎么会冻伤。
夏月来不及细想,就见他已察觉到她的目光,顺势走了几步,避开视线。
她也觉得自己这么盯著男人的身上细瞧不怎么妥当,便隨口说:“你也不用介怀。其实你骑马射箭,连带著欺负人的本事都是一流的。”
他莞尔一笑,点头应道:“是是是。有些姑娘一言不合就可以赏人一巴掌,还要人在雪地里背著她走了二里地,也不知是谁欺负谁。”
她顿时窘迫,訕訕地別过脸去。
他说:“你將我买的簪子给扔了,那可是我大价钱买来的。若是你给我赔个不是,我就一併原谅你了。”
“你害得我的手都摔折了,我为何还要向你道歉。”
“那我先给你赔不是,你再跟我说?”他厚著脸皮道。
“我……”
正说著,却见荷香和吴氏一併拿著东西回来,明连提著炉子跟在后面。
夏月见来了那么多人,再不和他费口舌。
吴氏见到尚睿未有惊讶,想是方才已经见过:“洪公子喝茶暖暖身。”
尚睿也不推辞,悠然坐下。
吴氏將东西一放下,忽然想起什么,跺脚说:“瞧我这记性,本说去拿笔给閔姑娘写谱子的,忙东忙西倒把正事给忘了。”她好像是个风风火火的人,一点不像当家主母的样子,说完后也不顾夏月劝阻,又带著自己的丫鬟回屋了。
一时间又剩下他们。荷香因为夏月的伤势,见了尚睿再没好感。而明连自是一直不怎么说话。所以四个人一併安静下来。
尚睿揭开茶盏浅浅地呷了一口。於是她又看到了他的手,那冻伤的手指被光洁细腻的白瓷盏反衬著,格外扎眼。
此刻,吴氏正好回来,递了一本书给夏月:“书房里还有一本现成的谱子。”
夏月急忙谢过。
吴氏坐下来,也注意到尚睿的手,顺口就问:“洪公子的手好些了吗?”
尚睿不以为意:“小事,无妨。”隨即拂了拂袖,將手收起来。
吴氏说:“听留璧说是在我们庄子附近的雪地里冻伤的?”留璧是田远的字。
夏月闻言一愣,再看他的手,骤然明了。
那定是因为她。
突然之间,她想说些什么,但是碍於旁人在侧,不知道如何开口,最后只得作罢。她一直不会掩饰自己,而那吴氏似乎又从这眼神里读出了什么,於是又找了个藉口迴避,临走时还不忘记叫上明连和荷香。
若是换作別人,一旦察觉到吴氏的刻意,或许会觉得尷尬,但是夏月做人素来洒脱,不禁直接问道:“你当时怎么不拿薑片擦一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