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望吾乡(8)(2/2)
“女孩子大了,还能在我身边赖一世不成?总归是要跟了人去的。趁著我说话还顶用,你把心底的想法告诉我,我也好帮你寻一个称心的人家。婚姻大事马虎不得,要不然稀里糊涂地隨便指了人,到时候不中你的意,遭罪的可是你自个。”
鶯枝在对面忽地猛一抬身站了起来,接著又“嗵”一声跪倒,“娘娘,奴婢不嫁人,奴婢只要服侍娘娘一辈子,娘娘真不要奴婢,奴婢碰死在这里也不上那顶轿子!”言毕,真就朝地下一个个重重地碰起了响头来。
“好好的,这是做什么?”青田大惊,忙下座拦住,细细打量了鶯枝一回,正色道,“鶯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男女居室人之大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些话可都不是白来的。你这个样子必不是因为害羞,你真拿定了主意不嫁人,好歹要给我一个像样的说法。否则我今日由著你,来日你若后悔,我岂不是误了你终身?”
鶯枝把两手空捏了一阵,似经歷了无穷的心潮翻涌,才向这边投目相望,眼中有稜角生出,折射著无数碎碎冷冷的光点,“娘娘,你记不记得有回你问过奴婢小时候的事儿,奴婢说忘了?其实,奴婢巴不得忘了,可却总记得那么牢、那么清楚,就跟昨天的事儿一样。那时候,奴婢还叫永鶯……”
永鶯的父亲是地方上一家大户,母亲是他的五房小妾。永鶯四岁的时候父亲病亡,她和母亲就被正室太太一起赶出了家门。母亲带著她改嫁过两回,先后两次被骗走了全部钱財,第三次嫁人,嫁了一个杀猪的屠户,那年永鶯已经六岁半了。有回母亲去镇上赶集,永鶯自个在家看家,中午的时候继父突然回来了,说要和她玩一个游戏,就把永鶯抱到了卸整扇猪肉用的大案板上。那木案板长年被猪血浸泡,人的血滴在上头也是红不红、黑不黑的一点两点,转眼就洇干。永鶯爬起来,哭著叫疼,继父甩了她两巴掌,叫她不许说出去,“要不然就拿刀子宰了你老娘!”那以后,只要娘不在,永鶯就必须陪继父玩这个她一点儿也不喜欢的游戏。这一日,娘又要出门去,她哭著抱住娘的腿,“娘,中午回来好不好,我不想陪爹爹玩游戏了。”娘的脸“唰”一下白了,问了永鶯几句话,然后就揪住了永鶯的头髮往地下、往墙上撞,一面撞一面骂女儿“烂货”、“小婊子”,还有很多永鶯听不明白的话,甚至整件事,永鶯也一丁点儿都想不明白。当晚上娘和继父大打了一架,又过了几天,就有个唱戏的师父来家里相看永鶯,看中了,叫娘在一张白纸上按了手印,就把永鶯带走了。师父给永鶯改了名叫秀官,说她扮相好,教她演一些生旦风情戏。有天正和小生排著戏,秀官打了个冷颤,站在那儿不动弹了。她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就在那一霎间,她终於明白曾发生在她身上的是怎么一回事儿。师父在一旁喝了又喝,最后用板子打醒了秀官。
鶯枝声音乾涩地讲完了永鶯和秀官的故事,青田不做一声地聆听著,她怎么样也不敢想,上天给了面前这年轻的女孩子如此美丽的一双眼,只为让她早早就看见世上最丑恶的事。几颗大泪珠自青田的双颊直坠而下,她打开了双手,“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鶯枝撞进她怀中,闷声哭了好一阵,自己抹乾了眼泪,嘴里仿佛含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娘娘,奴婢不嫁。那少女怀春,多有的是看到戏台上的前月下、笙歌醉眠,才被引动了心,可奴婢知道但凡脱去一身乾乾净净、漂漂亮亮的戏服,男和女就是肉案板上的事儿!奴婢寧愿一辈子在台底下看戏,也不想再一次被人脱得光溜溜的放到那案板上。”
青田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思索了半日,揩了揩泪,“好孩子,你所受的苦我不敢说全明白,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明白,我也曾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只是,不总是这样儿的。总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不是肉案板上的事儿,你在那案板上挨了多少刀,你以为那些伤疤永远都好不了了,他会帮你一一抚平。你会知道,什么是骨肉恩爱。男和女,固然是世上最丑陋的事儿,可也是最美好的事儿。”
“奴婢知道,就像你和王爷。”鶯枝眨巴著泪光闪闪的双眼,率直地轻声说,“打小到大,奴婢夜里头坐更也不是一回两回,里头的美满旖旎总听得见一耳朵半耳朵的,可天下间似娘娘和王爷这样的天作佳偶又数得出几对来呢?就算奴婢借著王爷的指婚得配一个如意郎君,像娘娘才说的,家世、人才样样出眾,这样的男子娶亲,不说怎样地出色,起码也要是白璧之身,摊上奴婢这么一个,就算碍著王爷的情面不敢说什么,可心里栓著个疙瘩,见了奴婢还能有好心气儿吗?就算人家不嫌弃,奴婢自己也会觉得高攀了这门亲,哪有一时一刻的舒心日子好过?哪怕奴婢真就撞了大运,盖头一揭开就两情相投,那便太平无事了吗?就说娘娘你,和王爷的这一份姻缘算得上是举世难寻了吧,难道娘娘就没有委屈吗?”鶯枝伸出手,往青田的小腹上轻轻一摁,“再说府中的继妃娘娘,仪制尊贵无匹,难道也就快活逍遥了吗?奴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来来去去的那些贵妇谁没有几篓子苦水?正室有正室的苦,妾室有妾室的苦,这女人吶,只一嫁了人,就没有不苦的。娘娘,奴婢不嫁。自从奴婢的身子叫那畜生也不如的继父给玷污了,奴婢就对男女之事早没有一丁点儿渴慕。这许多年在娘娘身边,奴婢也见尽了情海翻波的事,对夫妇之情也看得很淡。说句大实话,在娘娘身边,除了为娘娘的事烦心,奴婢自己是从没有一点儿烦心事的,日子就像在天上一般,到底奴婢做错了什么,非要被贬下凡呢?娘娘,奴婢真的不嫁。奴婢小时候是娘娘的抱猫丫头,如今奴婢给娘娘捧瓶儿,娘娘是观音大士,奴婢一辈子给你捧净瓶儿,谁也不跟,哪儿也不去!”
说著,鶯枝便又向地下不住地叩起头来。青田只觉有满腹的话要劝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再说。她不是观音,手中没有能洗涤苦难的净瓶甘露,她的那些话只是一滴一滴的蜜,往苦海中撒上几千几万滴,也无法使之稍稍有一点甜。
青田嘴里满是眼泪的涩味,她扶起了鶯枝,再一次把她抱进了怀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