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喜江南(3)(2/2)

齐奢苦笑满面,“我要怪她,就不会这么不远万里来找她、低声下气去求她。可她现在这个样子,竟像不认识我一般,叫我如何是好?”

周敦爽然地笑两声,“反正啊,这天底下爷只拿娘娘一个人没办法。少不得还得拿出当年那份耐心来,慢慢地哄上两天,娘娘的心也不是铁打的,迟早和爷言归於好。”

齐奢微微地仰起头,隔著窗纸向外空望,眼中饱含著千番滋味、万缕情由。

“但愿如此吧。”

深沉一夜,又见曙光。

天还没亮透,齐奢就又上山来到梳月庵。何无为率番役们把守著后门,周敦依旧往廊下摆一把竹椅、一迭文书,齐奢就坐在椅上一本一本地翻看。一直听门內没动静,以为青田还睡著,快到中午,竟见她手托木鱼从前头绕进来,原来竟是上早课去了。他迎来她跟前,笑容绵软,“吃过早饭没有?我给你带了些。还有这罐子龙井,原想给你拿密云龙的,但这里水不好,怕衝出来发涩。青田、青田?好了,你还要我怎样?跟我说句话,看我一眼成不成?青——”

他的鼻端差一点就撞到她的门。

等午饭从山下送来,他叫门,青田也开,还是那个样,只吃素菜米饭,荤腥不沾。吃过后就把食盒往外一放,天经地义一般,又从廊下目不斜视地朝院中来,看著是要取昨日晾晒的衣服。周敦早就收起迭好,齐奢叫住了青田,两手捧上,她指尖也不与他一碰,接过来就走,连个“谢”字也没有。

再出门,是晚课铃响起时,她形单影只地揣著枚木鱼朝前头上殿。齐奢再也按捺不住,三步並作两步上前,青田往哪边躲他就往哪边堵,硬给她堵进个死角內,就一拃之隔,鼻息相闻。他窝著些腰在金色的薄暮里要她的眼神,她却老样子,稀世奇珍似的牢揣著不给,把眼皮子沉沉地坠著,绝不肯对目而视。齐奢又急又痛,心潮汹涌,“青田,你能不能別这样?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风尘僕僕不眠不休地跑到扬州来,就是为了——”

他住了嘴。

无路可退的青田蹲去了地下,把头埋进膝间,两手手掌掩住了两耳,可笑得像个小孩子。但齐奢丝毫也笑不出,他甚至动用了好大的气力才摁得住直向眸子里冲的酸涩。即便他幡然悔悟苦苦相求,她还是寧愿待在这鬼见愁的破地方,一天天把自己比丝绸还滑的皮肤打磨成砂纸,把拿来唱最陡峭曲折的情歌的鶯声拿去唱一贫如洗的经书,把丰美的青春交给一群地痞去调戏污辱,也再不肯跟他重新拴起,一度那么牢靠拴做一处的两只手。因为其中的一只,把曾有的爱抚都变作了恶毒的一巴掌,而那曾说出最纯挚的情话的嘴,则向她说出了一个俗世给她的字眼,一个对她而言见血封喉的红字。齐奢懂得,有一种人的信任是最娇贵的细瓷,一旦碎了,就是粉碎,你儘管俯首贴地地去拾捡去弥合,可除了一地残片、满手的割伤,你什么也不会再得到。他死死地扣紧了两拳,想指责对方的绝情,却只双目发直地盯住了青田枯瘦赤裸的后颈,昔年飞缠的三千青丝,一丝不掛。

阳光把一个影,如一个不留缝隙的拥抱一样,履覆在青田缩成一团的躯体上。这影,开始一分一寸地后撤。当青田又在背脊上感受到夕照的暖意时,她就放下了捂住两耳的手,从地下掇起木鱼,站起身,前后扑了扑单衣,绕开身前的人踽踽而去。

光澄木茂,禪关清梵,窄道间穿过个赤头青衣的身影。无人知晓为何这样一副又安详、又静謐的画面,会使一个流血不流泪的好男儿,绝望得直想哭。

3.

之后的两天开始了断断续续的阵雨,齐奢也依旧在清晨上山、入暮离开,就坐在那张椅上一守一天。但偶尔遇到青田进进出出,他却再也不试著上前攀谈,只不过暂放开手內的书,目送她来又目送她走,仿佛目送不可挽回的世事的变迁。

夜来时,雨停了,鐸铃频敲,响应空山魂暗消。微茫几点疏星,灿烂一鉤新月。青田打开门往院中泼了一盆水,用眼角扫了扫门外那张椅,椅子空著,每天这时候他都已经离开了。她轻眨了几下眼,一转身,却嚇得直退两步——人就杵在她背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