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贺新郎(19)(2/2)

第二天,齐奢就叫管家安排了便装番役,將青田护送至右安门外的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是天仙玉女,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俗称为泰山娘娘,神府就称娘娘庙。京城中的娘娘庙分为东西南北数顶,草桥这一处称为中顶,香火最盛。这两年青田鲜少出门,自是贪看人间世情。不知不觉间,绿呢挖云四垂流苏的香轿就来到了元君庙的山门外。辕马车轿早已挤满,到处是华贵的绣户之女,艷妆丽服、飘飘冉冉。

人欢马叫的声势鼎沸中,忽一阵骤静,又一阵嗡嗡骚动。原来是京中的一干閒散文人聚在高处拿石块垫了脚,既不为朝顶也不为赴会,只为偷窥各家女眷的姿色容貌。遇到美的就赞为神仙,看到丑的就贬为魑魅,高丽纸扇纵横捭闔,皆做了品评真才的考官。熙来攘往中,有两家小姐算得上是殊姿绝色,一位艷,一位秀,眾人爭执不定,为公平起见,只一做榜眼一做探,將状元之位虚席以待。

这时见不知是谁家的少年夫人在眾多僕婢间姍姍而至:头戴赤金的碎宝冠,身著胭脂色的闪珠长衣、乳白纱裙,腰系一色的乳白鸞絛,掐出好一段楚腰风流、体態纤穠,却不见妖嬈,只好似一樽观音手中的掐腰净瓶,瓶中的净露就是一双盈盈流眸,目光洒向谁,谁便立地忘俗。环肥燕瘦的女子之美在这一刻成了绝对,等同於一份无尚权力的无尚美丽,將每一个凡夫俗子生杀予夺、北面称臣。娘娘庙外的眾儿郎再无异议,齐声讚嘆:“『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开时节动京城。』[18]鼎甲已全,这就是今日榜的状元了!”

於是两边夹道的高处,“状元”、“状元”的不绝於耳。一位正由神殿內跨出的小妇人听到,不觉向著身畔失笑道:“怎么有这许多人认得你是状元吗?”

阳光由殿顶的挑檐射下,照亮了其后出现的那张脸:楚楚玉面,龙章凤姿——乔运则微微地笑了。他抖开手中的桃丝竹洒银扇,替妻子张蕊娇遮挡住当头烈日,“小傻瓜,此状元非彼状元,这是一班浮浪子弟在那里品评各家士女、斗色决艷呢。瞧,那才是他们口中的『状元』。”

夫妻俩齐齐望向眾人瞩目之处,只见十来位苗条秀丽的婢女前呼后拥著,当中一名小婢怀抱一只极醒目的雪白硕大的独眼波斯猫,走在她们前头的贵妇却似因听到了轻薄之言而不耐聒噪,一手將一柄绢扇遮在了额前,宛如封印起一篇才子的巨文般,隱匿了美人的容顏。

被吊起胃口的张蕊娇扯著丈夫立定,一派天真烂漫的笑。乔运则的神情却遏然间古怪,一切杂响都渺茫了起来,他只听到自个的心跳,轰隆!轰隆!在胸口內狂撞,直到肩头也被谁撞了一把,“说你呢,没长眼睛?让开!”——是替那贵妇清道的护卫。

张蕊娇贵为尚书千金,见丈夫受此蛮行,不由得发作起来。张家三五个膀圆腰粗的隨从也立马上前,不甘示弱地同来推搡,“干什么?衝撞了我们姑爷小姐,你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两边家人眼看已吵做一处,连那只白猫也亮出了爪牙“呼呼”地嘶叫著,那贵妇的右手一动,手上的鏤金护甲闪现出几道匝天匝地的冷光,就在乔运则的注视下,移开了脸前的月圆团扇。周围还充斥著“状元”之声,神庙的门槛前,男状元一瞬不瞬地盯著女状元,女状元则把整个的自己,睁做了扇后的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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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睫绒绒,眼波弯弯,笑成了这般,自也惹出了他人的悠悠笑面。

“瞧,我说你是憋得吧,出趟门果然不一样。”红烛曳曳中,齐奢一壁在几个侍女间揩手拭面,一壁望著青田发笑,又冲她递来鼻前的一根糟雀舌连连地摇头,“你自己吃,我吃过了。”

青田收回筷子,手肘支在梨小食案上,把筷头在门齿上咬一咬,“我今儿上庙里碰见了一个人。”

“嗯?”含笑静听。

青田还那么一直笑著,眼睞齐奢,唤另一个名:“乔、运、则。”

齐奢怔一下,又向她面上细瞧了两眼,冷冷一笑,跨出大大的两步捞过盏冷茶仰脖子一灌,在口內大漱一通,“呸”地往地下的珐瑯唾盂里一喷。腰也不肯弯半寸,水竟不曾溅出来多少,概因一张脸已直接拉到了地面。

把对方气成这般,青田自己倒更笑得双眼发光,“你不想知道我什么感受啊?”

“还能什么感受啊?”他脖子一梗,相隔一丈冷乜而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19]。原以为你对状元郎该是避之三舍,如今看来竟是记吃不记打。瞅你那张脸,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打远瞅还以为在御叼条小银鱼儿呢。”

青田星眼朦朧,將双箸两边一挥,就魔杖似地挥散了左右之人,笑却魔障似地粘在她脸上不褪,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来:“没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跟那个人,可以那么地单纯、快乐,也是我在那一座人间地狱里仅有的单纯和快乐。但后来,一夜间什么都变了,那么多年唯一撑著我一点点儿往下捱的东西,全没了,所有记忆里的快乐都变成了痛苦,曾经的越快乐,到眼跟前就越痛苦,那个人把我过去的所有年头,每一天、每时每刻,全毁了。然后,你来了。”

她轻脚下了榻,向著他,一步步走近,“同你在一起,我很少想过去的事,想不起来,也不愿想。但我知道那些事永远在,假如有天我再遇上那个人,就会一股脑地全想起。今天,我看见了他,他和他的夫人,那位张家小姐,我看著他们两个,突然觉得好像是看著我自个和他——当年的我和他,那么多那么多的事与情,真的一下子,一丝不差统统都想起来了。但古怪得很,我的心在那些个过去之中居然不疼,半点儿也不疼。我早同你说过,乔运则这个人对我来说已成陌路人,而一直待在我脑袋里那个——”青田拿指尖往自己的额角一戳,之后打开手,笑笑地环去了齐奢腰际,双瞳燁熠地仰迎著他,“三哥,有你护著我,他再也不能伤著我了。”她低头拱进他心窝,合起眼低笑,“真的全好了,连个疤也没留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