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贺新郎(3)(2/2)

“这一支隨了你了,你再给爷来一支——,来一支《回营》。”

青田早笑得絳红生晕,一手掂著那小杯,娇媚如一把翻涌著春情的艷词,“云鬟高髻,绣鸳鸯蹁躚舞衣。遇春风笑搂间,值秋宵醉眠幃底。偎红倚翠,看世上谁人百岁。今夜同欢会,梦魂飞,巫山一对暮云归。[4]”

“这就对了!”齐奢拊掌大讚,可仍不接青田手內的杯,只抚著腿上的在御,眸內的笑意稠重欲滴,“不过爷倒不要吃这玉杯,要吃个皮杯。”

青田吃吃而笑,真就仰首一送把一杯酒都吞在了嘴里,俯身来哺齐奢。齐奢搅著她的舌尖一点点咽下,但尽美人口中酒,明日提刀斩敌头。

他薄醉浓欢地笑著,手將嘴角一拭,“还有你给爷备的寿礼呢?这两天总见你神神秘秘地在那儿做什么,赶紧的,甭藏著掖著的了,献上来吧。”

青田应景地穿著一身喜庆福来的样,拥拥攘攘的喜字、磬、蝙蝠、梅却清淡地铺开在一袭浅青和雾紫双迭的宫纱底子上,於是人也在喜气中带了些捉摸不透的疏离。她神情微微一变,放开了手里的空杯,回身自炕边拖出了一只小箱笼。一打开,里头杂七杂八不知多少东西。齐奢將猫儿放开在一旁,一样样拣出来瞧:有枚如意香囊,一条卍字不到头的汗巾,一柄绘著水仙与天竺的“诸仙祝寿”牙骨扇,一副松龄鹤寿的捲轴,一副以楷、隶、篆、行、草、火文、龙文、飞白书、古斗金文等聚描细写的百寿图……样样精巧绝伦。看不到一半,齐奢已在笑容中敛眉,托著方五福捧寿的绢帕凝望而来。

青田迎著他的目光笑一笑,笑意迷渺如烟,“三爷,打从五岁起我就一直待在怀雅堂,每天里天不亮就跟著师父弹琴吹簫、唱曲舞蹈、吟诗习字、画画围棋……稍一偷懒,师傅就打。等到太阳落山好容易能歇下来,还要受惜珠的排挤,往我饭里头加盐,趁我睡著了把我的手放进热水里让我尿床,偷铰我的衣裳、我的头髮。我告诉妈妈去,妈妈专要养著她官宦小姐的性子,从不去打她,就只打我。一晃就到了十五岁,卖清倌我不干,妈妈把我锁到柴房里,我想了又想,就找了根柴枝,自己把自己开了苞。”

有些事齐奢从不过问,也就第一次知道。因而他紧闭了嘴角,一言不发地聆听著。

“后来,”青田稍有停顿,蓄於唇颊的笑容愈发轻微,轻似一只舴艋舟,有著载不动的许多哀与愁,“也就惯了,天天地侍宴侑酒、赔笑迎客。有的客人仗著权大、钱多,喜欢变著法子作践人,比畜生还不如。可我若闹得狠了,妈妈不是叫我饿著肚子罚跪,就是关起门一通打。清倌人的时候拿鞭子打,叫嘴里含上一口香油,有一滴出了口,再加五鞭。等做了浑倌人,就改用木棒,打的时候摞上套书垫著,打得咳血身子上也不见一点儿伤,以免客人看著倒胃口,有一阵子我三天两头就得吃顿打。可就算再怎么让人糟践、让妈妈折磨,我心里都不在乎,那么多年我唯一害怕的就是,『那个人』,他会瞧我不起。后来我明白,他不单瞧我不起,他是个连自个都瞧不起自个的贱骨头。我段青田的半生挚爱,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可是三爷,所有这一切,不管是斯时斯地,还是之后回想起,我从来都没有——真的一次都没有——觉得自己『可怜』。直到——”

青田把手往前伸出去,宛如把玩往事一般,含有嘲弄地把玩著箱子里的种种,“绣荷包、缝衣裳、题扇、写字……我会的所有,在过往全都真心假意地替別的男人做过。不用说我这身子,就连我的心、我这条命,也都给过別人。这几个月,我每为你多做一份贺礼,就多可怜自己一分。我找不到一件独一无二的东西可以给你,就连想证明这一箱玩意儿里的心意是独一无二的,我也做不到。我的哭、我的笑、说出的话,全都是我自幼就学会的应付男人的手段,我学得是那么好,以至於真和假看起来不会有任何的不同。直到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好可怜,我什么也给不了你,我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对不起三哥,真的对不起,我尽力了,可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说到末尾,她哭了,就是那种脸皮极薄的小姑娘遭人责骂时羞极愧极的哭,泣不成声。齐奢下床来,半跪下,两手將青田拢抱住,“爷大好的日子,你举哀似地哭一场。”

果然她立时强止哀声,抽噎著去抹两腮的泪水,“是我冒撞了。”

齐奢只在眼前这红乱的泪顏上滚动著双眸,好一阵,微微地笑起来,“青田,你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就已经把『独一无二』给了我了。一生中,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人比你带给我的感觉还要势不可挡,我没一刻不思念著你,那时你对我毫无心思的一顰一笑都使我觉得弥足珍贵,何况是今日——”他將仍捏在手中的帕子摊开又拳起,“这一番情意。正因为你的这些经歷、你以假乱真的本事,我知道,让你把自己全心全意地託付给一个人——重新託付给一个人,有多难,但你肯为了我这么做。就凭这个,我给你的所有也难表心中之感激。你我之间哪里需计较多少贵贱,无非求心心相印罢了,所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对你,对我,都一样。瞧,小囡这么一笑,我又觉著无以为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