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忆王孙(5)(2/2)

有些很微妙的什么一下令齐奢沉了脸,从鼻子里冷冷地嗤一声:“若要擘两分星、文采锦绣,姑娘该去找你那状元郎。”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青田脸上的所有表情宛若一只被利箭射穿的飞鸟,砰然坠落,苍白的面孔上布满了不可见的血跡淋漓。完全不由自主地,他忙抬起手来握她的手,青田却抽手避开。

周敦和暮云对视了一眼,无言退出。但房间內依旧留著些其他的,纷繁而清冷,如窗外飞雪。

过了许久后,齐奢清了清嗓子,“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青田万分平静道:“是我说错话了。王爷操劳国事、忧心天下,岂以这些琐碎为念?何况文字之戏本来就一钱不值,『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15]

“你这可就像骂人了。”他目不转睛地向她盯了一会儿,嘴角微一斜,“我就是一时情急,跟你一般见识了。你呀,什么都好,唯独眼光差了些。”

青田一笑,浅笑中充满了冰桂兰麝的冷香,“三爷的眼光又何尝比我强?『那个人』的状元亦是三爷亲笔所圈,容此豺狼之辈当道明堂,只怕来日深受其害的將不仅仅是我一女流之辈,而是社稷天下。”

若有似无的笑意在齐奢的脸庞上瀰漫开来,“金石之谈。不过择人之道旨在用之如器、各取所长,不可拘泥一格。老话说『恶人还需恶人磨』,王门內阁根基深厚、阴狡狠辣,非不择手段不足以剷除。有些脏事儿我不乐意自己沾手,就需要像乔运则这样才略深茂却又秉性凉薄之人。他和张延书这一对翁婿,值此乱世,乃不可多得之才。至於大政安定之后,也免不得卸磨杀驴,由清正之臣来重振朝纲,到那一天你只別脱簪长跪、恳请以身代罪就好。”

显而易见,最后一句话令青田也回想起那一幕:她伏在齐奢的脚下,字字心血,情愿为乔运则身受千刀万剐。是夜悬照在她脸前的红灯笼直映进如今的一双眼眸,两目血红地,她笑起来,“现在想起来,遥不可及——愚不可及。”

“心里那道坎儿,还是过不去?”

“过去了,早过去了。我以前总觉著,我什么都不求他的,他为什么这么待我?看了三个月的经,慢慢明白了,什么都不求才是最大的债,这辈子他亏欠我,无非因为上辈子我亏欠了他。还吧,反正这辈子还不清,下辈子还得接著还。”

齐奢听后,语默一晌,似近似远地看过来,“那我上辈子是欠了你多少呢?”仿佛是懂对方无从答起,他也就不用她回答,单取过酒碗来一口吞掉碗底的浮酒,又抓过了执壶“咕咚咕咚”地倾满,“罚酒我吃了,再吃五杯,以偿乱令之过。”

也只几口,他就將半碗酒全喝光,长长地喷出醇香的酒气,“接著来,该你了。周敦,酒没了!”

周敦与暮云先后入內,窥看了一下各自主人的脸色。暮云的目光落在青田的手上——一手攥成拳,紧紧地抵住腹部。她急忙俯过身,贴著青田的耳畔问:“姑娘,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齐奢这才注意到,手一横,拦住了周敦,“先去拿和胃丸。”

药的形色如黑豆,甘中带涩,近数月来青田已吃惯了,御药房的秘药果有奇效,她经年的胃痛已犯得越来越少,所以她有好久不曾体验过来势如此猛烈的胃部痉挛,仿佛有千百只手揪扯著腑臟打鞦韆,痛得她眼迸金,只恍惚瞧见有人向她递了一杯水、送过一丸药。

青田鬆开紧咬的嘴唇,就著水咽了药。

齐奢拿回空杯,就握在手里头,两眼盯住青田。她不则一声,但已腰背深弓、一额冷汗。

“暮云,”他站起身,跛著脚快步向室西的一道槅扇折去,“扶你姑娘这边来,里头有床,在那儿盖上被子躺一会儿,药劲儿发出来就好了。”

半个时辰后,青田在一顶罗帐下醒来,齐奢业已离开,只有暮云守著她,拿手搀著她坐起,欣慰地嘆口气,“突然犯得这样厉害,可嚇死我了。还好三爷心细,居然叫下人隨身带的有药。”

青田扯了扯身上的金缎子被,煞白如雪地笑一笑。她想知道谁有另一种药,可以医治另一种疼痛,那比胃痛强烈千倍万倍的、锥心刺骨之痛。

而窗外的雪,像是永不会停了。

4.

雪停时,已是残腊催归。没多少日子,桃符换旧,梅蕊生香,来到了新年。

槐胡同的各家妓院已於节前结算收帐,而向来正月十五前是不会有什么客人登门的,故尔除夕之夜,皆是鴇母们领著自家的粉头一起度过,一样包饺子、放炮仗,团团圆圆。大年初一,两串鞭炮叫醒了怀雅堂的姑娘们。一年也就这一天,大家睁眼的时候是在早晨。闭关数月的青田雅淡梳妆,照、蝶仙、凤琴更是头光面净,对霞的娘家就在城中,她与家人吃了年三十的夜饭,一大早也赶回。诸姐妹共隨著段二姐在外堂的白眉神前三献五供,未等礼毕,却见龟奴们捧了好几只马子进来。

古来,尿壶即分两种:男用的叫做“虎子”,溺口狭窄;女用的则叫做“马子”,壶身上有一托,呈倒马鞍形,以供骑坐。照见其中的一只青瓷马子正是自己夜间的小溺之具,不由得两目圆瞪,悄声问:“噯,把这腌臢东西拿来做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