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锁南枝(3)(2/2)

4.

小倌人照被重新穿起了衣裳送去后楼,段二姐也算是白捡回了四百银子,高高兴兴地叫人替照洗了身,又把黄酒、红、桃仁、苏木等行血之药与她服下。照儘管伤重,却也不曾动得筋骨,因此將养了两天已行动如初,再见到二姐如羊见狼,说什么是什么。二姐见照学得乖巧,也一心栽培她,得了空便与她宣讲些娼家的魅惑心术,只等她身体一痊癒就接客逢迎。

青田虽替照抢回了一命,但事了无痕,连探望也没有探望过一回。这一天中午,照却主动请见。青田才陪了裘御史裘谨器一夜,端的是半句话也懒得再说,只吩咐暮云道:“她若是来谢的,告诉她不必。”

暮云转去一趟,回来笑说:“这小倌人倒有些意思,说谢也要谢的,却不是专为道谢而来,另有衷情求姑娘一听。”

青田的上身单穿著贴肉的小袄,正坐在床头给琵琶换弦。她嘆声气,把绕在手內的一把乱弦扔开,“带她进来。”

照进了屋,她身著白瓷色衣裙,外头罩著一件明绿的纱比甲,比甲的领口绣有一圈纷纷柳絮。青田记得这比甲是惜珠以前穿过的,套在照的身上略显肥大,人偏又那般地纤薄,还带著病容,瞧起来益发惹人怜惜。照叫了声“姐姐”,就弄著手不再往下说,只把两眼左右地撩动;弯而长的眼几乎从鼻根直开到鬢角,似一株凤尾蕨上对生的叶子。

青田於是摆摆手,叫屋中的几名大小丫鬟尽数退出。谁知门帘才放低,照竟也“嗵”的一声低身委地,连拜数拜,“姐姐,好姐姐,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只求姐姐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放我离了这里吧!求求姐姐,姐姐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不敢忘,我若得脱虎口,必定供奉姐姐的长生牌位,一辈子替姐姐吃长斋,保佑姐姐长命百岁、多福多寿,求求姐姐……”

青田见状倒也不惊讶,只隨手自枕边摸出了一块百色丝绢递过去,“有话慢慢说。”

照接过手绢拭了拭鼻眼,一声一抽,“姐姐,我本是山西大同人氏,今年十四岁整。去年我爹爹妈妈出门拜庙,不想路遇强人害了二老的性命。我孤身一个女孩儿在家,只认得一个舅舅,就前去投奔了他。偏舅舅又惹上了官司,舅妈说,须要千把的银子打点官府才救得出人来,家里拿不出这许多,问我愿不愿意捨身。我本就寄人篱下,话说到这份上哪儿还容我肯不肯?没几天舅妈便找了媒人上门来,我想著,拼著与人当妾当婢,能救得了舅舅一命也算是我的造化了,於是顾不得出乖露丑,隨人家看手看脚,叫我作诗我就作诗,叫我弹琴我就弹琴,就这样卖了百十银子。分明说得好好的,是把我卖给京城的一户员外家做小妾,谁知竟拐到了这里来!姐姐,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如今背井离乡、无亲无故,这里的男男女女又个个凶似狼虎,只有姐姐你一人是菩萨心肠,好姐姐,我不求著你还求著谁呢?只求姐姐发发慈悲,放我走吧!就是死,我也断不肯做这里的勾当!……”

照惨无天日地哭下去,青田听在耳朵里只是钝然。她记得自个刚被卖进来的时候年岁小,什么也不懂,只是突然不见了娘亲,心里怕得很。后来天天与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从早到晚地习字学唱,困得倒头就睡,又在打骂中揉开眼开始新一天,日子倒也过得快。有一天终於明白了將来要做什么,也不觉怎样,仿佛是一直走在一条荒无人跡、兽嗥凛凛的路上,走到了尽头看见横尸与鲜血,自不会讶异到哪儿去。但眼前这女孩,十四岁,原就能写会画、吟诗弹琴,家境不会太差,该是老父母的掌上明珠,半生都被粉墙、绣阁、鞦韆架保护得好好的。她无瑕的脚掌几曾被血污沾染,亲自走一段蛮荒的人生路?

故此照所有的悲慟与恐惧,青田都懂得。

只用一个字,她就打断了她的哭诉:“好。”

连照自己也被青田的痛快呵傻了,呆呆地跪在那儿,还只打嗝似地抽噎著。

青田已站起身来,伸手从衣架上捞了件枝叶旋绵的纱衣穿起,一颗一颗地繫著祥云纽,“起来,我带你走,起来呀。暮云!暮云,你叫外头备车。妈要问起来,你就说照妹妹跟我出去走走。”

六月初的天气正熬人,四处是白的热浪。车夫听见青田这时外出,又听她亲口说出那几个字,极其讶异,“姑娘,好好的去那地方做啥?”

青田將手內的真丝菱扇半扣在脸边遮挡著阳光,由扇下只露出一根细直的银丝耳线。

“让你去就去。把曹旺儿叫来押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