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依然的笑容(1/2)
第1章 依然的笑容
这女孩身材很靚,目测大约一米七八。她只顾大步低头狂走,短髮隨著步伐的节奏颤著,隨时会飞扬起来似的。
余晟对这种身高的女生还处於麻木阶段。
两天前他还在美国,欧美人种的异国女同事里这样的身高挺常见。也是邪门了,余晟最后两个月收治的几位女病人,躺著进来、病好后下床站直——都是一米八以上。
余晟的身高倒是还能镇得住这些女人,可以保持俯视的视角。但后遗症还是落下了,回国的路途中,他看见娇小的女同胞倍感亲切。
所以,他对前面这位一米七八的女孩一点儿好奇都没有,更不想尾隨、围观。
但从医科大学抄近道走进附属医院,这一条七拐八绕的僻静小路上,这女孩始终能选对余晟要走的方向。她的步速又快,不给余晟超越她的机会——也可能是不让余晟“追”上她。余晟都觉得自己很像一个“跟踪的变態”。
好在路上人越来越多,他替那女孩感觉到越来越“安全”。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一直走进了外科楼,等电梯。女孩抢先了一步,挤进了几乎要超载的电梯,终於甩掉了余晟。
她转过身来,一张脸没有任何修饰,更没有丝毫表情,异常冷漠。电梯门即將合上的瞬间,她挺直了一路微驼的背,昂脸,抬起眼帘,瞥了眼余晟。大概是因为戒备,她转眸间露出一丝敌意。
余晟回想著这女孩的肤色——他有多久没有亲手缝合过这么迷人的皮肤了?肤色很健康,她的肝臟也应该很漂亮,顏色鲜活、有赏心悦目的光泽。
搭电梯到了肝胆胰外科的楼层,余晟走进病区,发觉气氛不太对。
护士站旁,有个纤细高挑的女孩站得笔直,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像一枚立著的长钉——正是被余晟“跟”了一路的一米七八的女孩。她的身高太醒目,此时气场又太凛冽,想不注意到她都难。她身后的病房里传出摔东西的声音……
有护士要去看病房里出了什么事。
她却拦著:“他发作一会儿就好了,不用管的。”
护士蹙眉:“不管?病房里有贵重仪器,他会不会把仪器和病房也砸了?”
“他会赔的。”
这话说的……
小护士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有钱了不起啊?
病房的门忽然被从里面大力扯开,闯出来个气势汹汹的男人。他看著那女孩,吼道:“裴紫苏!我今天不出院!”
“知道了。”女孩说。她明显惹不起这男人,后背微驼,转身想溜。
男人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不放她走。
女孩不敢继续激怒他,也不敢用强挣脱,全身僵硬地被他攥著手腕,挺紧张的。
女孩大概是在病房里就把这男人得罪了,男人看见她火气愈发大:“你就是个负心女!你对得起我吗?”
女孩点头:“我是负心女,我对不起你。”
她认错太快,更显得毫无诚意。
男人被气得头晕。
“你別生气了,你还病著,身体受不了。”女孩安抚他,挺懂事乖巧的小模样。
男人这下是手都在抖了。
余晟很不厚道地在心里笑了下:见风使舵、墙头草般的女人,徒然长了嚇人的大个头,关键时刻真是没有一点用处。
他走了过去。
男人又在和护士纠缠了,他坚决不出院,目的是:“裴紫苏!从明天开始你每天都得来病房看我!”
裴紫苏不说话。她被攥得手疼,也知道此时太丟人,气急败坏的,可惜脱不了身。
护士当然是不同意的。
这事眼看就要从恋人吵架变成医患纠纷了。
“病人不想出院,就让他住著嘛。”余晟说。
所有人都回头看向了他。小护士眼睛睁圆,激动得险些跳起来:“余晟!余医生你回来啦!”
余晟对她笑笑。
小护士忙解释:“余医生,这个病人的出院手续已经办完了。”
余晟:“那你再给他办个住院。”
“啊?”小护士迷茫——没有过这种操作啊,不合规矩的。
余晟看向不出院的男人,笑了笑。
对方不知他是敌是友,就瞪著他。
余晟目光下移,定格在那女孩被攥得发白的手上,余晟说:“放开。”
低慢的声音,竟有威严。
男人不屑、囂张:“你管得著吗?”
“当然。这里是医院,你破坏了医疗秩序,打扰了其他病人的休息。而且,”余晟看向那女孩,问,“需要报警吗?”
女孩摇摇头:“不用。叫保安来就行了,谢谢。”
余晟示意护士打电话叫保安。
那男人气炸了,手指著女孩的鼻尖:“裴紫苏,你敢这样对我?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良心!”
裴紫苏的忍耐也到了极限,也可能是遇到肯帮她的人,有了底气,她立刻就翻脸了,真有股薄情寡义的狠绝:“江晓城,你要闹到什么样?你就要在这家医院里闹,是不是?”
“我不就是想多见见你吗?將近十年了,我找都找不到你!这次要不是我几乎病死了,你都不会来看我!”江晓城气急攻心,声音都在抖。
走廊里骤然安静下来。
这次换成裴紫苏说不出话来了。
余晟看到裴紫苏眼里有隱忍的光一闪而过,他轻轻抬手,示意护士停下正打给保卫科的电话。
裴紫苏大概是想笑,但是笑得不太成功,说:“我这次来也真是多余。”
她转身离开。
江晓城这一次没追,颓然站了半晌,发出一串桀桀的乾笑。他回到病房关上门,隨即传出一声脆响,大概是手机被砸得四分五裂了。
小护士对这一对儿漂亮的傻子简直是无语:“两个奇葩!”
但是那个女孩说得对,江晓城这人就该让他在病房里闹,別管,然后让他赔钱就行了——放出来破坏力不可控!
小护士转而问余晟:“余医生,那再给他办个住院?”
余晟瞧傻子似的瞧她:“你还当真了?”
“护士不是应该严格执行医生的医嘱吗?”
余晟笑了:“你倒是听话。”
小护士笑著,忽然激动地拽住了余晟的袖子:“余医生!你终於回来了!大家快来看呀,余晟回来啦!”
余晟被她嚇著了。
小护士安慰他:“別怕別怕,我就是把你展览一下,绝对有人买票!”
立刻,全科的医生、护士都聚了过来,围观海归。余晟是肝胆胰外科的明星医生,这一年在匹兹堡公派访问学习,今天是回来报到的。眾人聊著聊著,话题就不太正经了:“余医生,有没有泡到洋妞啊?”
余晟淡淡地笑,意味不明的。
大家就明白了:“所以,这个话题还是余教授的禁区啊。所以,美女们还是有机会的。”
“咱们去聚会吧,庆祝余教授没有被洋妞泡到。”小护士严肃地建议。
余晟对自己的钱包下了狠手:“我带回了洋酒。”
“就这么定了!”
一阵欢呼。
大家商量著聚会,余晟默默地退出热闹的中心。他看到桌上的住院病人一览表,名字大都陌生,也有个他曾经的老病號,现在又住院了。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和他走之前一样,仿佛他从没离开过。
在美国疯狂工作的日子才刚结束,就已经成为往事了。
余晟站在光影里,逆光晃得他眼前昏一片,他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他一直在不停地做手术,在各个城市、各种无影灯下,但他想不起来自己除了做手术、看病,还做过些什么事情……
裴紫苏大步流星地离开肝胆胰病区,但她知道自己外强中乾,其实是逃离了那里。
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按这个辈分算,裴紫苏在十八岁之前一直认定下辈子她会是江晓城的女儿,而且是独生女、不会有继父、父女感情很好,气死孩子她妈那种。
但是女大十八变,变的是心,江晓城在那一年成了裴紫苏的路人甲。
这一次是江晓城突发胰腺炎住院,给她打了几百个电话、发了无数信息,裴紫苏最终拖到了他出院的这天,磨磨蹭蹭地来“探病”。果然,一见面就又闹了起来。
江晓城骂她什么裴紫苏都认:背信弃义、狼心狗肺、负心女……她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可狡辩的。就算江晓城有掐死她的心,裴紫苏都能理解。
既然已经被骂了这么多年,就不能半途而废,裴紫苏决定“负心”到底。否则之前的骂不是白挨了?那她就真挺冤枉的了。
裴紫苏高昂起头,甩了甩脑后的短髮,大步离开了外科楼。这家医院她非常熟悉,轻车熟路。她穿过连廊,去了內科楼,电梯停在七楼的中医科病区——她要找老张医生。
老张医生矮胖,看她时需要仰视,笑得一团和气:“看病啊?”
裴紫苏恭恭敬敬地对他鞠了个躬:“张老师您好,我是今年新考进医院的医生,裴紫苏,来报到的。”
老张医生、医生办公室里其他的医生,看她的眼神全都直了。
中医科是什么格调?阴阳五行,人与自然统一,温清消补……
本院中医科的几代医生特点一直很统一:內秀。说白一点儿:外形普通,谦恭温润。
裴紫苏是什么模样?高挑细柔,短髮黑衫,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明丽白皙——就算丟在人堆里也是难得一见的漂亮、扎眼。
这位……能是个中医科医生?
这种女孩能看得了病、號得了脉?
光看脸,就知道她是不可能安心熬成个“女老中医”的。
老张医生琢磨著踢走这“瓶”,心里盘算著先骗她走:新入职的医生统一在两天后报到,小裴医生你回家“再玩两天”。
裴紫苏来报到绝对不是一时兴起,是计划好的:看完江晓城,顺路来上班——反正是同一家医院。但她没想到老张医生不喜欢自己。此时转身回家?她日后在这科里还怎么混?但她也不能来硬的。
裴紫苏站著,对著老张医生挺发愁的。
老张医生对她也挺发愁的。
有护士急匆匆地来叫老张医生去看三十二床的病人,老张医生正愁没藉口脱身,应了一声就要走。
他还没站起来,裴紫苏已经把桌上的听诊器拿起来了,双手递给他。老张医生下意识地一接,裴紫苏又从办公桌上那一摞的病歷夹里翻到了三十二床病人的病歷。老张医生刚站直,裴紫苏已经站到了他身后侧,正是下级医师跟著上级医师查房时的模样。
这伶俐劲儿……
老张医生真不知道该怎么对这小姑娘了,学生如此识相,也挺不好意思赶她走了。
老张医生矮圆,谢顶,去了病房。裴紫苏细长,妙龄,亦步亦趋地尾隨。
医生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笑成一片:“张医生这老古董,好不容易分来个大美女,他都不敢教?”
“他就喜欢老实巴交的学生,学生是耗子,他才好当猫。”
“小裴医生也挺乖的嘛,那机灵劲儿多招人喜欢。”
“这位啊,是耗子成精了吧。”
裴紫苏用一天的时间搞定了老张医生,下班时,她留下来加班、写病歷。老张医生已经非常喜欢这小医生了,他对新入门的女弟子的態度是三级跳——从“走你”到怀疑、还行、不错,现在是很不错。
人不可貌相,“瓶”更不可以,裴紫苏的身高是“女中骆驼”,更是內核强劲的新入职医生。
裴紫苏催老张医生下班,她已经开始直呼老师的外號了:“夫子,您怎么还不走?”
“我等人。”张夫子说。
他不忙,就想开开玩笑:“小裴医生啊,家里人为什么给你起个『紫苏』的名字,是味中草药名嘛,做女孩子的名字太隨便了。紫苏,《本草纲目》曰:解肌发表散风寒,行气宽中解毒——啊呀!还能安胎!”
张夫子后面这一声是特別指出的。
这也是个坏老头!裴紫苏嘆气。
她整理著病歷夹:“中药的名儿多了,熊胆、龟板、黑芝麻,没用这些给我起名就万幸了,『紫苏』就『紫苏』吧。”
“你倒是好说话。”
“我倒是特想不好说话,起名的时候谁徵求我的意见了?”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张夫子看见来人忙站起身去迎:“余晟!快请进!”
裴紫苏一怔,微偏头,扫了眼身后,顿时一阵头晕——真是那个男人:来医院时变態似的跟了她一路,在病房他慢条斯理地训了江晓城,还挺仗义地帮她解围。因为太过英俊,又一身的倦色,裴紫苏对他印象极深。
现在他是她的同事,资歷必定在她之上。按规矩,今生今世在这家医院里,裴紫苏见面都要喊他一声“余老师”……
真是,一言难尽!
裴紫苏缩了脖子装死,埋头写病歷。
余晟也认出她了,但不说破——这是早上那个坏脾气的女孩。
张夫子挺隨意地给两人介绍:“小裴医生,这是余晟博士,刚从美国进修回来。余晟,这是我们科今年招考来的新毕业生,裴紫苏。”
两人互相看一眼,笑一下,算是认识了。
余晟回国之前就答应张夫子,上班第一天来帮他看一个想要进行肝移植的病人的资料。张夫子把一套病歷、片子和评估报告递给余晟。
余晟认真地翻看了很久,说:“报告做得很精准,病人的身体条件確实不適宜做移植。”
张夫子不甘心,余晟就和他一起討论。余晟的声音沉、暖、不疾不徐,理论和经验都很扎实。裴紫苏不由得看过去,他比清晨时还疲倦些,但很有耐心、比张夫子这样的老中医都有耐心。而说服一位医生要比说服病人困难太多了,相当於一场鸡蛋里挑骨头般的论文答辩。
余晟终於说出了那句话:“已经是濒危阶段了,现在做移植就是人財两空。”
张夫子彻底沉默了,这话他也常对病人说,知道有多慎重。
太静寂了,医生办公室里气氛挺压抑。
余晟合上资料,问张医生:“这病人是您的朋友?”
张夫子嘆:“是,我也是有些不理智了。”
余晟理解:“伤在谁身上,谁才知道有多痛,您是关心则乱。”
他发现裴紫苏在听他们说话,她沉静的眸子停在一片虚空里,像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余晟暗自摇头——这些生涩的毕业生,还不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
走廊里忽然传来张皇的喊声:“医生!医生!快,快!”
裴紫苏几乎是瞬间跳起来跑出去的——像是光一晃,人就消失了似的。这倒把老张医生和余晟嚇了一跳。张夫子也赶忙往病房走去——这是十七床的病人的妻子的声音,十七床的病人可是告了病危的重点病號。
病房里,十七床的病人全身痉挛,牙关紧咬,表情煞是狰狞。
裴紫苏已经在做心肺復甦了。张夫子赶到床前看了看,吩咐道:“准备气管切开。”
护士跑去准备手术包,走廊里一阵纷乱的响动。张夫子忙著做气管切开的准备工作。
病人的妻子被这阵势嚇到,陡然大哭起来。
这种环境下医生没法抢救,就算能操作,这位家属看到后也得哭晕过去,医生还得分神抢救她。
裴紫苏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她命令道:“你把病人家属带出去!”
她双手迭压在病人胸口,撑直手臂一下一下快速地按压。號啕的哭喊声里病人的脸越揪越紧。裴紫苏盯著这张挣扎的脸,心里发狠地念著: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被裴紫苏“命令”的是余晟,他在病房门口看到这女孩突如其来的果断和气势,她陡然间像变了个人。余晟把崩溃的病人的妻子领出病房,不让她干扰抢救。
张夫子和护士很快又进了病房,裴紫苏被替了出来。她脸上一层薄汗,手臂酸软地耷拉著,去护士站洗手。
护士站对面的椅子上坐著两个人,裴紫苏诧异地发现其中一位是余晟,他一边轻声说著话,一边用笔在纸上写著什么。他旁边是十七床病人的妻子,她安静地听著、看著,已经被余晟安抚住了。
余晟看见裴紫苏,对她笑了笑,目光在她的衣服上停了一下。
裴紫苏疑惑地去洗手,不禁又回头看,对余晟手里的纸超级好奇:这外科佬写什么呢?心灵鸡汤?帮十七床的病人联繫了其他医生、医院?或者再有想像力一点,他写了一段——《心经》?
再一回头,余晟居然向她走来了,裴紫苏被逮住了似的一阵心慌。
余晟迭著手里的纸,要丟进垃圾桶。
裴紫苏忙问:“我能看看吗?”
余晟没在意,就给了她。
是几幅解剖图,线条极简但解剖层次精確,清晰地勾勒出了气管切开术的过程。一边的小字標识著:甲状腺峡部、食管、切口……画得太漂亮了,堪比教科书。原来余晟给病人家属上了一堂气管切开的科普课。
裴紫苏把那张纸还给余晟,见他攥了丟进了垃圾桶。裴紫苏看著垃圾桶,有种想捡回来的衝动。
余晟是来问裴紫苏的:“病人有传染病吗?”
“有,c肝。”
“去换套衣服吧。”
“呃?”裴紫苏愣怔,顺著余晟的目光低头,才看到自己身上溅了病人的口腔分泌物。奈何她今天是提前报到,还没领到自己的白大衣,病人的口腔分泌物就溅在了自己半袖衫和裤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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