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节:九紫腾云(2/2)
那被华服包裹的心口深处,一个微小的、被刻意忽略的角落,似乎正隱隱渴望著一种更沉实、更熨帖的暖意,而非眼前这浮光掠金、转瞬即逝的璀璨与空洞。
张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带著陈玄为他描绘的、金光闪闪的未来蓝图,也带走了一份价值不菲的“諮询合约”。
厚重的雕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隱约的谈笑声和背景里悠扬如水的钢琴旋律。一瞬间,巨大的水晶吊灯似乎也变得过於明亮刺眼,空气中浮动的雪松香氛也浓郁得有些滯涩,甚至带著一丝甜腻的虚假。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窗外彻底被璀璨灯火吞没的天际线,那里,无数人造星辰匯成一片流动的、永不落幕的星河,喧囂而夺目。然而,在这片人造星河的冰冷映照下,他眼底深处那抹寂静的茫然,却像一粒投入无垠深海的微尘,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被无边的繁华与自身的算计所淹没。
喧囂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会所顶级包厢里近乎真空的、带著回音的寂静。
这满室的流光溢彩,这耳边的奉承讚誉,这唾手可得的丰厚佣金……一切都像这杯中的茶水,初尝温润,细品却只剩下一缕挥之不去的微涩。
陈玄独自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茶台旁,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鬆懈下来一丝。他微微后仰,靠在柔软的真皮椅背上,昂贵的西装面料摩擦著椅背,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寂静里竟显得格外清晰。他抬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指尖触到微凉的皮肤,方才一直掛在脸上的、那层温润如玉的面具般的笑容,此刻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显露出底下真实的、带著一丝倦怠的平静。
他放下茶盏,杯底与红木桌面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清脆,却又带著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指尖无意识地捻过袖口那冰凉的铂金扣子,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如同窗缝里悄然渗入的凉风,悄无声息地拂过心尖。
侍者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动作轻巧得如同猫儿,为他续上了杯中的热茶。裊裊的水汽升腾,模糊了他望向窗外的视线。窗外,城市的夜景彻底甦醒,霓虹灯匯成一片璀璨的光海,车流如织,编织著永不停歇的光带。这景象繁华得近乎喧囂,充满了勃勃生机,却像隔著一层无形的玻璃,传递不到他的心底。
他端起那杯新续的热茶,青瓷的温润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杯中的茶汤澄澈透亮,映著顶灯细碎的光点。他低头,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几片嫩芽,呷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但那茶香里蕴含的、本该令人心旷神怡的微涩与回甘,此刻尝在嘴里,却只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寡淡,甚至隱隱泛著一丝苦味。
刚才在张总面前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此刻像被戳破的肥皂泡,只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跡,迅速蒸发在空气里。那厚厚一叠、象徵著巨大成功的定金支票,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他西装的內袋里,隔著布料,像一块温热的烙铁,却又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它带来的,更多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麻木的踏实感,而非喜悦。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袖口那枚冰凉的铂金袖扣,金属的冷硬触感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他想起小时候,在南方潮湿温暖的老宅院里,跟著爷爷坐在天井旁的小竹凳上。爷爷也爱喝茶,用的是一把粗陶大壶,壶身被摩挲得油亮。爷爷泡茶没那么多讲究,抓一把自家后山采的粗茶,滚水一衝,茶香便混著院子里梔子的甜香、雨后泥土的腥气,霸道地瀰漫开来。那时候的茶,是苦的,是涩的,喝下去却能暖到四肢百骸,仿佛能驱散梅雨季节里骨头缝里的湿气。爷爷常说:“茶如人生,先苦后甘,喝的是个真味。”
真味……
陈玄的目光落在红木茶台上,那光滑如镜的表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模样——髮型一丝不苟,西装笔挺,面容英俊,眼神深邃,符合一个成功“大师”的所有標准。然而,镜面深处那双眼睛里,除了疲惫,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一种连他自己也未曾完全看清的寂静与茫然,像冬日清晨湖面上凝结的一层薄冰,看似平静,底下却是幽深未知的湖水。
他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触碰著冰冷的玻璃,窗外是璀璨夺目的都市星河。无数灯火在脚下流淌、明灭,勾勒出欲望的形状,编织著財富的梦想。这些光点如此密集,如此明亮,却照不亮他心底某个角落的幽暗。那是一种与这喧囂世界格格不入的寂静感,仿佛他站在繁华的岸边,灵魂深处却泊著一艘孤舟,在无声的深海里轻轻摇晃。
一种难以名状的渴望,像水底的暗草,悄然滋生。不是对更多金钱的渴望,也不是对更高名望的渴求。那是一种……对某种沉实、熨帖之物的渴望。像爷爷那杯粗茶带来的暖意,像老宅天井里那方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板,像记忆中某个模糊却无比安心的角落散发出的、混合著阳光、灰尘和旧书页的气息。一种能真正沉淀下来,让他感觉双脚踏实踩在地上的东西,一种能穿透这身昂贵西装、直抵內心深处的暖意。
然而此刻,在这金碧辉煌的云端,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指尖玻璃传来的冰冷,和心底那片越来越深、越来越广的寂静海域。那份沉甸甸的支票带来的,终究只是一场浮光掠金的幻梦,梦醒时分,他依旧是那个在都市星河里,独自漂泊、寻觅著不知名岸边的寂静旅人。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息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呵出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模糊了窗外璀璨的光影,也模糊了镜中那个略显孤寂的身影。
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他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流光溢彩的包厢,像告別一个华丽的舞台。
推开门,融入了门外依旧喧囂的夜色里。脚步沉稳,背影挺直,却带著一种无人察觉的、深海微尘般的寂静与飘零。